從昨夜起,她就在設想與朱俊熙碰面時會是如何的景象,她到底能否不顧前世的龃龉以一個初見者的态度去面對他。
如今看來,她還未修煉到此境界。
她對朱俊熙,從未生愛意,甚至連恨都隻是源自心中的不甘,前世那盤棋局中,她自認并未做錯什麼,可她卻在那幾年中被他們母子倆侮辱踐踏,試問這份因果與她何幹?
未曾種因,然需吞果。
雖無道理可言,但她隻能囫囵吞下。
如今隔着幂籬的輕紗,她望見眼前歡顔之人,與記憶中他猙獰狠絕的嘴臉重合,一時恍然,竟不禁向後退了半步。
察覺到她的動作,宋延昭錯愕回頭。
“長姐?”
潇君低低應了聲。
朱峻熙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好啊!既然宋姑娘也願意同往,那吾等速速出發,今日且看誰戰況最盛!爾等必定随我痛痛快快狩一場!”
“三殿下,若要比誰獵的最多,沒有彩頭如何能行?”人群中一着月白錦衣的男子高聲附和他。
潇君聞聲看去。
此人她認得,南安伯的幼子,名沈珏。前世他也是朱俊熙信任的幾位心腹之一,陸硯與朱峻熙之所以決裂,這其中便也有沈珏的原因,然而那時的潇君深居簡出,耳目閉塞,再多的消息也探聽不到了。
想起陸硯,潇君竟不自覺的在人群中搜尋他的蹤影。
可目光所及,不見其人。
朱峻熙的視線倒大差無差地落于她身上,寒日裡稍帶了絲灼烈。
“彩頭?好啊,我記得我宮裡有幅珍藏的大家吳越子的墨寶,以此做彩頭如何?”
沈珏聞言眉梢輕挑,玩笑道:“我們這幾人中馬術、箭術當屬逢嶼最擅,吳越子先生的墨寶世間無兩,字體隽逸灑脫,千金難求,可我們幾人中論起風雅,亦無人能及逢嶼。三殿下如此,不如索性将字送他得了呗!”
逢嶼便是陸硯的字。
見有人提起自己,原本立在人群最後的陸硯無可奈何的往前走了幾步,漫不經心地應答他,“沈兄此言是覺得不公,那我今日以左手拉弓如何?”
他說話聲音平和,可難掩其中的張狂之意。
潇君微微擡頭望向他,卻見對方竟也投擲了一道晦暗的目光過來,匆匆掃過一眼,又去答朱峻熙的話。
“在場之士皆出自武學世家,鮮少有愛字畫的人,依我之見冬狩的彩頭,不如挑殿下新得的那柄上好的龍泉劍可好?”
朱峻熙笑了一聲,望向他,“逢嶼原是看上我那柄寶劍,怪道我說起名士墨寶時,你直藏在最後,連個影子都沒見着。”
人群中有人順着話頭接下去,“龍泉所鑄之劍聞名天下,武學之人誰不愛惜?殿下直說舍不舍得罷!”
“是啊!彩頭若為龍泉劍,那我必竭盡全力去争一争!”
“就是不知逢嶼所說,左手挽弓的話還做不做數啊?”
“即便是他用左手,我們也不見得能赢得了他。”
“诶你小子,怎可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還未出發呢,你先認輸了怎麼行?更何況冬狩一事,還占了天意一分,你怎知這分天意會降在誰身上?”
……
少年人一旦遇到所熱衷之事,往往慷慨激昂。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高談闊論,歡聲笑語之下,氣氛被烘暖,似能将寒冬的凜冽驅散。
這其中卻有一人與之格格不入。
陸硯隻是随意地倚靠于庭柱旁,沉默不語,面無表情地望向人群,如雪中青松,遺世獨立,郁蒼挺拔。
潇君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在他身上,不免記起昨夜來别院的陸硯。
那時她以為,陸硯身上的風霜隻是因為他披風雪而來,如今再看,卻覺得他像行了很遠的路,經曆了許多才擁有此刻她看到的沉厚,如歲月所釀的酒。
風霜不浮于表面,而是充盈了内裡。
陸硯他……不似從前了。
**
五回山上,積雪瓊枝,銀裝素裹。
冬日裡的日光十分溫和,灑在身上,泛起融融暖意。
一行人車馬輕便,很快便抵達後山山林之中,而在空地上,此刻已有三頂營帳簇立,其狀高且闊,碩大的擋風布後還加了一層足以禦嚴寒的棉披。
侍從已将熱茶、碳火備好,在帳外大門前冒着風霜恭候。
潇君帶着宋延昭從馬車下來,跟在衆人身後,暗暗打量眼前的一切。
冬狩因隻進行兩日,此地也是拿來暫時休整的地方,所以布置地稍顯簡單,除卻營帳外,侍從們準備了數匹好馬,簡易的馬棚就搭在不遠處的林中。
馬棚旁,照舊是一棵已挂果的柿子樹。
幹枯枝桠托起一個個黃澄澄的果子,雪霜覆蓋其上,遙遙望去,鮮果如雪中燈,屬實令人垂涎欲滴。
潇君不僅如今這麼覺得,前世亦然,她還上樹摘了。
正因她去摘了柿子,居高視物,恰巧就看見拉弓的殺手,箭指之人,正是親自去挑馬的朱峻熙,于是她一時情急,從樹上跳下,如展翅雛鷹般撲向了他。
朱峻熙因為接她,躲開了疾馳而來的箭。
……這一切都挺令人彷徨迷茫的。
她也十分費解,這算是救了朱峻熙嗎?
在她看來應該不算,畢竟此後朱峻熙對她所做的事,沒有一件像是對待一個救命恩人。
這更像是朱峻熙救了她。
可他們都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