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潇君随籌糧使南下的旨意在第二日降下。
宋家上下的反應比潇君想的要小些,隻是何氏在傍晚時分帶着人來南雪齋送東西,當着潇君的面落了眼淚,萬般不舍千般不願的,也終究沒法子抗旨不尊。
相較宋家,反倒朝廷對她南下籌糧的事置喙頗多。
有說女兒家不在家學女工理家,竟要與男子同行在外抛頭露面,實在有傷風化。更有說女子也參朝政事,屬實大逆不道,女子見識淺短,能對朝事有幾分見地?
讓其染指,荒唐至極!
言論嘈雜亦不中聽,宋振揚跟他們辯了幾句,反倒引得風言風語更甚,一時氣得告假在家。直到這些話被賢妃帶到坤甯宮,皇後娘娘聽聞,特遣人贈了一支白玉簪來,并傳話贊潇君道:“性如白玉燒猶冷。”
若世間言辭是烈火,其心如玉,即便強火焚燒,也不失清冷性情。
任誰都聽出了皇後話中的贊賞之意,衆人揣摩着帝後的心意,終于不再多語。
又三日,恰好是清明,永清下了很大一場雨,南雪齋院中的翠竹驚落一地青,在春時微風中,雨後的萬物清香被送入人間。
潇君拜别親人,帶着紫檀與吟霜離了家。
十二早将馬車套好,正在府門前等候,見到三人的身影,忙跳下馬車,撐一把大傘來接。
“姑娘,徐大人派人來說,籌糧的隊伍已快到永清城門前,咱要快些過去才是。”
潇君點頭,由吟霜扶上馬車,便出發往城門而去。
徐簡行果真早到了。
他此行并未帶很多人,隻乘一輛裝潢樸素的馬車,随行衙差約莫二十餘名,皆作布衣裝扮,一行人馬,低調地如同回鄉省親的尋常商賈。
如潇君所想,他出行想必不會是浩浩湯湯的一群人,隻是到底是禦使,這般架勢會不會太過簡樸了些?
徐簡行站在車前,花青道袍着身,腰間僅系着一根晴山藍的絲縧裝飾,則愈發襯其玉貌清奇,褪下官袍的徐大人倒沒有從前那麼生人勿近了。
潇君正準備下車見禮,已見他朝自己走了過來。
“你不必下車……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說。”
潇君撩起車簾,笑着望向他,“大人請講。”
徐簡行仰頭對上她的目光,“從此刻起,莫再喚我大人。”
“那……”
“可喚我的表字。”
潇君唇角動了動,試着輕聲喚道:“子敬?”
“嗯。”
他點頭,又看向車前立着的十二,剛要開口,十二咧着大牙笑呵呵道:“卑職……不對,小的明白,不能喚大人,喚您舅老爺可否?”
徐簡行聞言眉頭一蹙。
卻又見吟霜從車窗探出半顆頭來,緊跟着道:“那奴婢們随十二,也喚您舅老爺。”
“……”
徐簡行頓時面色如墨。
如此一來,這不是跟潇君也差着輩兒了麼?
潇君忍俊不禁,還是止住笑意向他緻歉,“吟霜素來嘴上沒個把門的,望您莫介懷。”
“無妨。”
這态度像是默認了舅老爺這個稱呼。
稍頓了頓,徐簡行又道:“此行要走水路,船艙濕冷,你受不受得住?”
潇君想都沒想,點頭道:“我受得住。”
默了片刻,徐簡行斟酌再三,還是将最後的話問出口,“禦使儀仗一日後随三殿下離京,我們要先他們一步,隐匿身份南下,因此是租民船,船上三教九流之人衆多,魚龍混雜,女子置身于此多有不便,不如你們換男裝同行?”
潇君怔愣了下,餘光瞥到悉茗手上拿着一個大包袱。
原來他早已幫她們備下衣裳。
也賴此前沒有問清楚,不然她自己也能早做準備。
潇君不假思索便點頭應承下來。
心中卻不免去思量。
因不方便而要換做另一類人的裝扮,這是時下女子最悲哀之事。
男子行于世間能通暢無阻,而女子卻要被條例框住,留在内宅相夫教子,山川湖海何其壯闊,她們其中的許多人一世都未曾見過。
即便她們走出内宅,也鮮少有女子是以一襲裙衫去看廣闊天地。
這令潇君想起遙遠的故鄉曾有人批判經受侮辱的女子,借其衣着編排出一條荒誕不經的“受害者有罪論”,妄想以此将過錯施加在受害的一方,令人氣憤的是此論的擁趸并不在少數。
二者對女子的荼害都是具象的。
潇君從來都不是一個極端之人,但她有時是真想,無論是在古人的衣冠之局内,亦或在後世對女子衣着的評判中,都能再三斟酌、慎重考量。否則也隻能是自困于所謂禮法,圈地為牢。
她來自後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将來女子确實能夠走很遠,學堂、官場、商界,諸多行業都會出現女子身影。她又比誰都更明白,即便在那個故鄉,女子也終究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這條路并不能依靠他人點化、牽引,隻能由自己一步一步地上下求索,翻山越嶺。
思及此她不禁歎息。
她的沉默有些太久了,久到徐簡行以為她并不願意,于是道:“你若不願,那也……”
潇君匆匆回神,“沒有……要換的。”
徐簡行示意悉茗将包袱拿來,遞向潇君,“先帶你去驿館将衣裳換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