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半月,終于在谷雨的前一日抵達杭州。
是日大雨,滿城涓然。
遠處山色空蒙,卻見嬌花點綴,嫣紅嵌于青山,水雲霧繞,宛如天公潑墨作畫。而近處綠水被雨滴濺出圈圈漣漪,岸邊垂柳在風雨中如線如煙,樹下行人撐傘過,猶似畫中仙。
蘇杭盛景,真真不枉人間好春光!
潇君站在檐下獨自賞了好一會兒的景,直到大船将要停靠碼頭,她才轉身要往樓下走去。
沈輕輕也正拿着包袱從屋内出來,冷不丁二人打了個照面。
打從偷聽到她與沈珏的私情,潇君幾日來便刻意避着與她相見。
倒不是覺得二人之間的情意如何,當她知道時已經置喙過一回了,旁人的家私不容她多言,但潇君也承認她自身的劣根性,凡見到沈輕輕或沈珏便總難以自抑的想起那日聽到的牆角。
甚至腦中立時能浮出一幅春光圖。
以至于如今面對她,潇君尚有些不知所措,心中直呼罪過。
“宋姑娘安好!”
反是沈輕輕率先露笑,與她問候。
“與姑娘同行十數日,卻還隻見過寥寥數面,平日裡無聊時,想與姑娘閑話幾句都不得空,您可真是位大忙人。”
這番話在潇君這裡,是有些交淺言深的。
但她以禮相待,潇君自然也不吝笑容,“沈姑娘哪裡的話,實在是前些日子我因暈船在房内休息,隻覺渾身難受,日夜不得寐,壓根無餘力在理會旁的事,委實苦不堪言啊!”
說罷往她身後的包袱瞥了一眼,“沈姑娘缺個話家常的人,那怎麼不帶個女使出門?一路上照應着,總好于獨自一人孤零零的不是?”
沈輕輕彎眼笑了笑,又将肩上的包袱掂掂,淡淡道:“我與兄長圖輕簡,有啞奴一人跟着足矣,一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也是惬意。”
是嗎?
潇君視線落在她白皙消瘦的臉上,可看不出絲毫惬意。
她說話時是挂着笑容的,然而目光中那幾分怅然卻騙不了人,潇君雖與她才認識不久,難以明晰她的心意,可觀其表情,卻覺回去嶺南于她而言,好像并不見得是一樁值得高興的事。
潇君朝她走近兩步,溫聲道:“我聽說嶺南很遠,沈姑娘離家數年,應當很思念故鄉吧?眼下恰是盛春時節,回鄉路上遊玩賞景,能将這一路的春色盡收眼裡,實乃美事一樁。”
聽她這麼說,沈輕輕嘴角笑意便斂起三分,頗有些不自然地說:“是啊,再往南行,煦色韶光、春和景明,恰逢其時。”
“宋姑娘若哪日得閑,或可來嶺南看看,那兒山海相接,風景绮麗,相信你會很喜歡那裡。”
言談盡于此。
潇君望着她右耳上的那隻明月珰,其實很想問問她,為何耳飾隻帶一側?
隻是在她問出口之前,徐簡行與沈珏一齊從樓下走出來,站在甲闆上看向二人,目光猶似在催促她們快些下樓。
随着船身靠岸,巨大的沖擊力避無可避的襲來,潇君一時不察,踉跄了一步。
沈輕輕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姑娘當心。”
“多謝!”
沈輕輕放開她的手,嘴唇抿成一條線,目光卻喜憂參半地看向岸上的人群。
潇君方才就注意到了。
此刻正下着大雨,碼頭上許多的人都步履匆匆,或尋覓地方躲雨,或撐着傘快步離開。
卻有幾人撐傘站在雨中,一動不動,直勾勾地望着他們的船。為首那名公子一身白袍,雖看不清臉,卻不難看出周身氣質乃端方君子,貴氣襲人。
在他身邊還站着一名穿碧衣的女子,身姿纖瘦,低眉順眼恭候在男人一側。
一行約莫六七人,像在等人。
等的不是她跟徐簡行,那必然就是沈珏和沈輕輕。
沈輕輕似乎認得他們。
潇君好奇問:“姑娘可知他們是什麼人?”
不料沈輕輕說了個令她甚為驚訝的名字。
——南安伯世子,沈琅。
“那名女子呢?”潇君追問了一句。
沈輕輕卻沒有再回答,徑直往樓下走去。
*
南安伯沈向餘的名号,在大甯也是響當當的。
自陛下十五年前敕封其爵位以來,他便領十五萬甯軍默默駐守在南疆,守候了南方十數年的安然無事,在南面極得民心。
沈向餘如今已是知命之年,膝下共育二子,皆為原配所出,妻亡後再未續弦。
幼子沈珏,稚童時期留在京城,世人常道其為質子,乃貴門纨绔,有一個荒唐浪蕩子的名聲,這從他與義妹的私情已可見一斑。
然這位長子卻被教誨的溫和知禮,清風霁月,聲名在外。
十歲通曉詩文,十五識讀兵書,二十出頭的年紀已能率五百精銳直搗山匪老窩,大獲全勝歸來。
即便放在才子如雲的京城,亦是排得上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