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之前的日子,對于池傾來說,像是一場汲汲的陰雨。
匆忙,混亂,陰濕。
在這場雨中,藏瑾是池傾唯一的檐。
他們初見的第一面,其實并不愉快。
彼時他們都混迹在修仙界與妖族交界的邊陲城鎮艱難求存,那地方遠離兩族王城,是燒殺搶掠者的樂土。
其間人妖混雜,強者生,弱者死。
那座城,名為“三連城”。
自池傾有記憶起,她就已經在三連城生活了。
幼年之時,半妖小孩、人族小孩,以及某些體質特殊的妖族孩子,都不會過早地體現出真身和體格的差異,而這些孩子若是孤兒,便更加無法區分其種族。
因此,三連城中就常會有人,專門将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像雞鴨一樣地圈養起來,逼他們乞讨、偷盜、行騙……
讓這些孩子用幼弱的外表,榨幹三連城百姓的最後一點微薄良知,為他們牟利。
最後,便隻需等待一個最終的“結局”——始龀之年,半妖和妖族孩童都會逐漸開始形成各自的妖丹,且因為年齡小,孩子們往往不會有太多的怨氣——因此這些妖丹,既可以增強一定修為,又不會有太危險的效用。
這在三連城,是很賣得上價的東西。
也就是說,當妖族與半妖小孩第一顆乳齒掉落的那天,就是他們作為“雞鴨”待宰的那日。
然而,妖與半妖畢竟是少數。因此很多小孩都察覺不到這個簡單的真相——即便有些年長的同伴消失,大家也隻覺得是他們不聽話,惹了飼養人生氣。
池傾和藏瑾,都是那些孤兒中的一員。
藏瑾是人族,不知為何被遺棄在了三連城。沒有妖丹,他便能僥幸苟活下來,但也要和其他人族小孩一樣,更加努力地向飼養人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是學武的好手,刀劍長槍匕首,無所不通,且很快就能上手。
他比池傾大四歲,因此在真正與他見面之前,池傾就聽過藏瑾的名字——那時少年已是三連城中最年輕的殺手,是飼養人手中最鋒利的刀。
八歲那年,池傾還沒有換牙——但是她提前敲掉了自己的乳牙。
一番檢查過後,她被飼養人當做美麗而無用的人族女童,以不低的價格賣入了三連城最大的花樓。
那天是陰雨,池傾低着頭,乖乖地被飼養人拉出她的圈舍,送入另一個巢穴。
在那途中,她見到刀尖帶血,面具遮臉的藏瑾。
飼養人勒她停下,向藏瑾簡單交代着什麼,大雨滂沱之中,池傾看到那少年垂下星灰的眼眸,隔着雨幕朝她投來了一眼。
“喜歡?”飼養人将她扯到少年身前,擡着她的下巴遞給他瞧,譏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隻要你好好幹,再過幾年,就能去花月樓點她玩了——哈,想怎麼玩怎麼玩。”
池傾不敢反抗飼養人的話,但她本能地對藏瑾感到反感——一種因同類叛變而生出的反感。
尤其,在疾風驟雨之聲中,她聽到他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輕輕應道“好”。
那時,池傾是想殺了藏瑾的。
後來,是在花月樓中的六年。
當時池傾年紀還太小,便從最底層的女奴做起,灑掃清潔,服侍樓中姑娘,其餘所有的時間,則要用來學習琴棋書畫與舞樂。
那段生活比起她當年跟在飼養人身邊乞讨行騙的日子來說,簡直稱得上閑适。
可是池傾知道,她依舊是雞鴨——這段清閑的日子,也不過是為了等待下一個“開宰之日”的來臨。
唯一的不同是,在這幾年中,藏瑾偶爾會神出鬼沒地前來尋她。
少年身量一日日拔高,周身的血腥氣也越來越重。他是個沉默而穩重的人,許是身為殺手的習慣,當他隐藏在黑暗裡,沒有誰能找得到他。
除了池傾。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偶爾會在深夜潛入花月樓,有時會給池傾帶來一些糕點,有時則是一些傷藥,用以治療她因跳舞或責打落下的淤傷。
在花月樓相聚的數個片刻,他們多數都是不說話的。
最初,藏瑾隻是站在她身邊,看着小姑娘一點點咽下糕點,或是抹上傷藥,便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後來,池傾也會主動替他處理一些簡單的傷口,興之所至,也偶爾會伴着樓中斷斷續續傳來的助興小調跳舞給他看。
她不想殺他了,她覺得他很好。
十四歲那年,池傾已經出落得很漂亮,漂亮到整個花月樓的春光都壓不住她的光彩。
花月樓的媽媽,于是便打算給她造勢,叫她在十五歲那年提前接客。
開宰之日近在眼前了,池傾不願當俎上雞鴨——她要跑,而且,不是往另一個飼養人的圈舍跑。
她要到自己的天地中去。
池傾警惕着,暗中規劃着一切,但她并未向藏瑾透露一星半點,他也從不曾問她有何打算。
十五歲,池傾作為花魁,在青紗後輕歌曼舞,台下來客紛紛為她初|夜一擲千金,她成為了被圈養着的昂貴孔雀,成為了被花月樓中許多姑娘豔羨的美麗花瓶。
那日,藏瑾在她八歲時吐出的那個“好”字竟也一語成谶。
——池傾站在台上,隔着紗幔,看到他的身影。
她的身價在字字句句的來回中,被推到了不可思議的價位。甚至有人因得不到而失聲痛哭,推搡鬥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