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坊中靜得過分,池傾兩巴掌扇得不輕,謝衡玉臉上很快便浮現出了明顯的紅痕。
他們相隔一步之遙,一個盛怒地冷眼逼視,一個執拗地垂眸不語。彼此僵持着,誰也理解不了對方的行為,簡直像是兩個世界出來的人。
半晌,池傾見謝衡玉沒有任何動作,冷笑道:“身為侍從,連主上的話都要忤逆了麼?既如此,何必留在妖域,不如趕緊滾回你的修仙界。”
謝衡玉看着池傾的臉,灰眸中半是不解,半是無奈,思量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緩聲問:“屬下……屬實不明白,聖主因何動怒?”
池傾擡手湊近他的額頭,指尖用力抹去了謝衡玉額前那一點血痕,聲音僵硬而冰冷:“謝衡玉,你……難道是不怕死的嗎?”
謝衡玉沒想到池傾非但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反而向他抛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他聞言不由一頓,片刻臉上才浮現出慣常溫和的笑意。
謝衡玉道:“這世上,恐怕少有人能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
池傾不為所動:“我問的是你,而非他人。”
謝衡玉隻好道:“在下不過一介俗人,自然也是惜命的。”
池傾冷笑了一聲,擡眸死死盯着他:“惜命?我見過許多惜命之人,可沒有誰像你一樣,帶着屍傀之氣的妖丹說吃就吃,替他人獻祭也毫不猶豫。謝公子,您當真有聖人之心啊。”
謝衡玉并未在意池傾的陰陽怪氣,反而十分誠懇地望着她:“聖主原來在意這件事麼?其實方才……在下是不會出事的。”
“那邪器尚未煉成,僅靠操控他人的心智,求得祭祀供奉。在下在玄冰火山時已有過應對此類招數的經驗,因此知道自己此番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可他到底之前舊傷未愈,這“太大影響”,又是怎樣的影響?謝衡玉含糊其辭,可池傾卻并不是那樣容易被糊弄過去的。
她不置可否地聽着,臉色并沒有好轉,隻沉沉道:“你之前的傷勢如何了?”
謝衡玉微微一怔,輕聲道:“多虧聖主派遣醫師看護,已經恢複了不少。”
池傾抱臂而立,垂着眼,片刻後才輕輕笑了一聲:“謝衡玉,我之前好像沒有同你說過……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能夠被衡量。如同我願意用長命花換你留在我身旁,是因為我覺得你值得。我願意用戈壁州最好的靈泉、最貴重的藥材替你療傷,也是因為你值得。”
“你是我所看重的人……”池傾的聲音低下來攤開掌心,說到最後,幾乎像是在喃喃。她垂着眼,忽而擡起手,将掌心那四分五裂的靈器碎片呈于謝衡玉眼下,下一刻手掌微側,數點華光便如霜雪般自她指縫紛紛而落,晶瑩而脆弱。
謝衡玉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些飄落的靈器碎片,擡起手,将它們接于掌中。
很涼,也如雪一樣。
池傾的聲音在同時響起:“謝衡玉,你的性命、你的身體,你整個人,于我而言都無比貴重。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貴重。我不允許任何人輕賤它,包括你自己。你能明白嗎?”
謝衡玉聽着池傾的話,每個字拆開了好像都能聽懂,可合在一起,卻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
他怔愣半晌,握着靈器碎片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攥緊,他眼睫顫抖着,仿佛在按捺什麼劇烈的情緒,甚至連眼睛都忘記眨一下。
謝衡玉的眸中先是酸澀,到後來逐漸變得刺痛難耐,逐漸泛起微紅。
心髒……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了。
那是許久沒有的感覺——他竟然又開始期待,開始惶恐,開始不知所措。而與之而生的情緒,還有恐懼……
那種令他熟悉又陌生的恐懼——令他想要回避,又忍不住想要試探,卻又害怕再次受到傷害的恐懼。
“你整個人,于我而言都無比貴重。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貴重。”
多麼陌生的話啊——他好像自出生開始,就沒有聽過這樣的話。
過于深切,過于沉重,過于動人,簡直像是假的那樣。
為什麼呢?池傾為什麼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這句話的意思,她自己真的能夠明白嗎?
謝衡玉握着拳,恍惚地望着池傾離去的背影,她此刻已經褪去了一切的僞裝,變回原本的樣子……美麗、高貴、觸不可及,仿佛天上高懸的冷月。
他的視線徒勞地追随着她離去,他想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仿佛這樣就可以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因何而“貴重”,因何而“不同”。
但或許……她隻是騙他的呢?
或許池傾也曾對她的每一任情人說過同樣的話?
可是他明明不是……他不是她的情人啊。
他隻是她的侍從,隻是……剛與她相識不過半月的侍從。
貴重?可是,真的有人會認為自己的侍從“無比貴重”嗎?
謝衡玉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
天井上空,烏雲遮蔽了月亮,朦胧的夜色落在他的頭上,像是十八年前的陰雨季。
十八年前,謝衡玉九歲……準确來說,那時候的他甚至還沒有完整的名字。
那時,他和許多颠沛流離的人族孤兒一道,在謝家當着無人問津的外門弟子,為了成年後能在這修仙界的世家大族中混一餐飽飯而刻苦修煉。
作為孤兒,謝衡玉的天賦資質尚可,可若放到世家大族精心培養的子弟中去,那便完全不值一提了。
可他足夠努力,努力到可以晝夜不眠地鑽研各種術法,哪怕是最偏門晦澀,無人願學的陣術,也願意徹夜研讀。他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屬于深夜的那幾個時辰,睡眠變成了很細碎的部分,有時就連夢中,都會閃現術法古籍的内容。
他真的有做到勤能補拙——事實上,當時的謝衡玉并沒有太大的追求。作為一個出身低微的孤兒,隻要能留在修仙界,隻要能多看一點書,他可以為之付出一切。
謝衡玉從平凡的外門子弟走入衆人視線的契機,是謝家四年一回的星衍門測。這種大測和其他修仙門派的宗門大比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在謝家,任何資質的弟子都可以參與星衍門測。
對于外門弟子而言,這是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機會。
而謝衡玉完美地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甚至,完美到讓所有内門弟子從此心生嫉妒,嫉妒到完全忽略了謝衡玉本身的實力,而将這一切成功歸功于太過偏愛他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