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快中出錯,也許是心裡想這事兒,眼見還剩最後一隻落在竈台後面的瓷碗沒收起來,卻聽得“咣當”一聲,粗瓷碗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瓣。
老劉歎了口氣,新添一隻碗原也要不了多少錢,可到底是因為自己手下出了錯才摔碎的,他懊惱極了。
這隻碎碗拿回去看看,說不定還有什麼用呢。這麼想着,老劉半趴在地上,伸着手把碎瓷片往自己這頭扒。
這時間已經沒什麼人了,今夜連點兒風都沒有,現下這街上,老劉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那幾片碎瓷還剩一片怎麼都夠不出來,老劉歇了一會兒,本想起身尋根長枝子把它撈過來,卻蓦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有了另一個人的呼吸。
老劉以為是來了客,心下疑道這客人怎麼走起路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卻還是一骨碌爬起來準備招呼。
“您要吃點兒什麼嗎?”老劉操着口音問。
來人是個年輕小夥子,看上去二十出頭。他苦着一張臉,身上穿着黑色中山裝,臉色灰白得不像話。
“我要回家。”年輕人木木然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看你年紀也不大,迷路了伐?你家在哪兒?”老劉試圖少一些口音。
“我要回家。”年輕人機械地重複着這四個字,對于老劉的問題,卻置若罔聞。
“坐下來,先坐下來。”
老劉覺得眼前的年輕人隻怕是發了什麼發癔症,身旁又沒有其他人,隻得先讓他坐下。老劉兩隻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去扶這年輕人,眼睛順便向下一瞥——
這個“站着”的年輕人沒有雙腿,他下半身兩條黑色的褲管像是被什麼東西撕裂了,隻剩下半截。那剩下的上半截漂浮在空中,底下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這一眼把老劉看得魂飛魄散,想要跑卻怎麼也邁不開腿,那年輕人又重複了一句“我要回家”,老劉看他的臉色也不像活人,便當即暈死過去。
“這辦的是什麼事兒!非但沒讓他們相見,還牽連到了無辜者!”
老劉半夢半醒間,聽到一個男人責備的聲音。
“師哥,先救人吧,救了人聽憑你處置。”
女人的聲音帶着些哀求,老劉聽着耳熟,細細一想,是晚上遇到的那個富太太。他想努力睜眼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卻怎麼都醒不過來。
一陣香氣撲鼻而來,老劉的意識又沉了下去。再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老劉躺在自己家炕上。
“醒啦!醒啦!”叫着的,是老劉的媳婦兒菊英。
菊英是個小腳女人,一輩子沒經曆過什麼大陣仗,除了自己平日裡做點針線活兒補貼家用外,全指着老劉那個小面攤過活。
原本老劉幾天不見下落,家裡還有口米和菜,為着孩子,菊英還算鎮定。兩天前,一男一女坐着輛小轎車把老劉送回來,一見着伏在男人背上昏迷不醒的老劉,菊英腿都軟了下來。
下車那位富太太模樣的女人心好,眼疾手快扶了菊英一把,又說了好些寬慰的話。菊英這才知道,下過雪,天寒路滑,老劉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斷了幾根骨頭,被這兩位路過救下,這才耽擱了幾天沒回家。
菊英這樣給老劉轉述着,一隻手給老劉喂着藥,嘴裡止不住地誇:“那兩位真是大好人,你治病的錢一分不要,還又多留了幾副藥,教我怎麼煎、怎麼喂給你吃,真是老天爺顯靈,難得一見的大好人!”
老劉一口一口吞着藥,并不說話,那天晚上空了的面碗、沒有腿的年輕人還曆曆在目,他心裡害怕,卻又不敢給菊英說——他這媳婦兒的膽子比他還小。
“人呢?”吃完藥好半天,老劉才冒出這麼一句。
菊英愣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他是在問送他回來的那一男一女,“人早走了,我說留人家吃個飯,人家也不肯,反過來說給咱添麻煩了,你說說…”
菊英後邊兒還碎碎念着什麼,老劉卻已聽不進去了,他斷定那晚吃面的女人和這件事有關,他甚至覺得那一男一女都不是人。
又過了三天,老劉實在閑不住了,決定出攤兒。說也奇怪,那兩人給菊英說老劉跌斷了一雙腿,老劉卻并沒覺得自己的腿有任何不适。
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老劉喝了那兩人留下來的幾副湯藥,區區幾天便能正常下床活動了。那一男一女老劉和菊英沒再見過,也沒再遇見什麼怪事兒。
三年後,老劉偶然遇到一個逃荒時喪父喪母的孩子。他小時候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見這孩子實在可憐,和菊英一商量,便都覺得“無非也就多張嘴的事兒,我少吃一口,這飯不就省出來一口”。
夫妻倆這麼想着,便收養了他,這孩子除了一隻手和一隻腳都是六指外,和常人并無分别。
老劉的面攤自收養這孩子之後越做越紅火,到最後,竟真的憑着一碗陽春面開成了一座小酒樓;他親生的三個孩子各有出息,和收養的那個也是相親相愛,老劉這日子年過半百才算有點盼頭。
“那孩子是來還債,債還清了,就該走了。”老道仙臨終時,憑着一口氣給前來探望的老劉這樣說。
自此以後,老劉心裡埋下一顆惴惴不安的種子,生怕哪天老道仙一語成谶。可種子最終還是發了芽,當然,這已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