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玉住着的院子離後屋不遠,院門上寫着“菡萏館”三個字。走進院中,一池子開得正好的荷花正在夜風中曳動,是名副其實的“菡萏館”。
方才的哭泣聲已經止住了,沈聽玉此時正坐在屋子前的台階上,散發赤腳,臉上還挂着尚未幹涸的淚痕。她木呆呆地往面前擺着的火盆裡不斷送着寫滿字的紙張,熊熊烈焰燃燒着,火舌轉眼間就将紙頁卷為灰燼。
“姐姐。”沈青素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眼中同樣濕漉漉的。
“你怎麼來了?”聽見妹妹的聲音,沈聽玉下意識用袖子揉了揉眼睛。
“外頭都在傳姐姐要成親了。”沈青素也不管地上涼,自顧自和台階上的人并排坐在一起,“爹娘到現在還什麼都沒說呢。”
“爹,爹和娘有他們的苦衷。”沈聽玉輕輕撫過妹妹的頭發,算是默認了近日來的傳言屬實,“素素不必擔心,爹娘又不是要把姐姐送到狼窩裡去,别哭。”
“姐夫,是誰?”沈青素不欲拐彎抹角,憋在心裡的問題便脫口而出。。
沈青素不信沈聽玉也不知道會嫁到誰家,現在姐姐的回應更是佐證了她的想法。
“素素,莫問那麼多了。”披散着頭發的姑娘把手裡最後一沓紙扔進火盆,“你隻要記得,爹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怪隻怪你我生不逢時。”
“除了姐姐,京裡還在盛傳安陽公主要被送去和親了。”沈青素一字一句地說,“當今官家有三個皇子兩個公主,長公主早已嫁為人婦多年,剩下的安陽公主去歲就得了痨病,怎麼還能去和親?”
沈聽玉神色黯淡,不再言語。
“爹曾是太子太傅,官家對我沈家向來器重。除了官家,爹娘還有什麼苦衷?被送去和親的人如果不是安陽公主,那會是誰?”
“素素,不可妄議朝政。”沈聽玉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這個小妹平日裡看上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實際上心思卻玲珑剔透得很。
“姐姐,你就是那個“安陽公主”是不是?”
“素素,不可…”
“我隻問是或不是?”
“是。”沈聽玉在眼前人的追問中敗下陣來,老老實實承認。
“怪不得。”沈青素露出一個苦笑,“怪不得爹娘怎麼都不肯說姐姐夫家是誰。”
“官家原先并不肯答應和親的,隻是我朝早已不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了。當下,國庫空虛,歲币買和也未必能填飽大開口的獅子。”
“官家也是萬般無奈才應下這門親事。可誰成想,安陽公主幾個月前又受了風寒,痨病非但沒好,反而更嚴重了。就在上個月,安陽公主薨了,和親的日子近在眼前,官家這才想到了爹爹。”
“姐姐…”沈青素聽完,百感交集,“姐姐非但不怨、不怪,反而還替官家和爹娘說話。”
“素素,你知道從前先生教書時,姐姐最喜歡哪句詩嗎?”沈聽玉站起來,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1]
“爹爹常說女子不必不如男。你我雖不能像韓老将軍那樣上陣與敵軍厮殺,可對國家的拳拳之心總是不會差的。”
“今夜,提前流過眼淚,一哭這些年來,邊疆死傷無數的邊民将士;二哭為了這多災多難的國家;三哭,則是哭自己,哭我此去,有生之年怕是再不能回朝回家了。我亦已将從前那些詩詞書畫都焚盡了,免得家人見到難免傷心。”
火盆裡的火漸漸熄滅,卻還能感覺到一絲餘溫。沈聽玉握住妹妹的手,“隽舟如今受了傷,小濟尚且不懂事,家中二老均已過了知天命的年歲——素素,姐姐不在,你要照顧好自己,也要代姐姐照顧好家裡。”
說罷,沈聽玉又從脖子上摘下來一個銀鎖挂在妹妹頸上,“但願和親真的能換來一時和平,也但願國力強盛,不必再受外侮鉗制。”
沈青素握緊姐姐的手,重重點了點頭。
待到姐妹倆說完這一番話,天已蒙蒙亮。沈青素忘了自己最後是拖着怎樣的步子回去的,她隻記得再回頭時,姐姐變得堅定無畏,那個眼神,她記了一生。
又過了幾天,沈隽舟的傷勢好了許多,餘毒也已經清的差不多了。太醫再來時,一面驚訝于傷者的愈合能力和體質,另一面還不忘多開幾貼藥促進養傷。
這幾天裡,後世來的五個人也大緻弄清楚了回去的路數。
“古書上記載,陷入畫囹中的人鮮有能逃出生天的。你的朋友們要想出來,得做到三件事,一是要陪畫中人走過一段時間,至于這時間多長,我也不清楚;二是要在畫中世界找到和他們來時一模一樣的物件,具體是什麼,隻有你的朋友自己知道;三嘛,就是務必要保證他們在畫裡的這段時間,那副畫不能有任何形式的損毀,否則,他們就會永生永世困在其中。”
明樾把這番話原模原樣轉達給了淩岓和姜泠。據她說,電話是洪鐘師父接的,他隻聽了個大概,就料定衆人是陷進了畫囹之中。畫囹是什麼對方沒多解釋,但逃出去的方法倒說得還算明白。
“我們不會永遠都出不去了吧。”曾宇聽完,隻注意到了那句“鮮有人能逃出生天”。
“我們自己知道?”沈徑霜仔細回憶着在蘭家看到的每一個東西,“一模一樣的物件指的是什麼?”
“估計是有點年頭的東西吧,首先排除那副畫。”衛斯誠加入談話,“我能想到的就是我媽盒子裡的那根金钗,最多再加一個香。但問題是我們上哪兒找這些東西?光一個沈家就這麼大,不好找啊。”
“而且,陪畫中人走過一段時間又怎麼算?我們甚至不知道畫裡畫的是人還是植物。走過一段時間是到什麼時候?到畫裡的人壽終正寝?還是等他們大發慈悲發現我們的時候?”曾宇覺得按照這個思路,回去的可能性屬實不算大。
“畫中人說的應該就是沈青素。”淩岓開始挨個回答衆人的問題,“斯誠說的沒錯,我們現在的關鍵是要找到那根古钗,香的話還得碰運氣。”
“一般隻有女子才會用钗,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沈家的男丁。”沈徑霜也試着分析,“既然沈青素是關鍵,那麼那根金钗應該也和她有關系吧。”
“那塊香能通陰陽,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等到沈家有人去世的時候,那塊香自然而然會出現的。”姜泠道。
讨論完後,幾個人各自面向一邊,想着心裡的事。
又過了半個月,沈隽舟已經能下地四處溜達的時候,沈聽玉奉旨被接到了宮中——和親的日子快要到了。
這天,京城内外鑼鼓喧天,城中百姓紛紛站在街上側目。從宮門開始,儀仗隊伍吹吹打打就沒停過。
沈聽玉離開京城的當天,官家的恩賞便賜了下來。同時下來的,還有一道聖旨:沈家上下除了沈大人外,皆不得前往城門口觀禮送親。
隊伍出城的時候,沈夫人正強打着精神清點宮裡送來的金銀珠寶。最後她揉了揉眉頭,倦怠滿容地吩咐下人,“留下一擔讓公子小姐挑,其餘的便入庫吧。”
一頂馬車馱着的花轎,一列衛隊,再加上幾十個仆從,這就是和親隊伍的全部人馬了。隊伍行至城門口,花轎的簾子被輕輕撥開了,裡面的人看了又看,最終也沒能看清站在城樓上送親的沈大人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