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謝重珩已本能地一把抄住,隻略略瞥見“名姓”一欄,淺淺蜜色的俊臉立時如同抹上了水墨,不管不顧地狠狠一刀當頭斬落。
在客棧停留一晚,本是他臨時起意,在重新回到往生域之前,想平複一下心緒。但那時的謝重珩着實沒料到,他會因此遇見那個族譜上記載的千年前的人:墨漆。
此人與整個謝氏乃至世家名流都全無關系,卻很可能在長達二十年的遊曆過程中,以所謂“蒼生大義、家國天下”影響,或者說蠱|惑了前世尚且年輕的謝重珩,進而使謝氏走上萬劫不複之路。
雖素未謀面,墨漆卻由此招緻他深深厭惡。
“生死薄”上,就在謝重珩的名字下方,鮮血淋漓的,赫然正是“墨漆”這兩個字。更要命的是,兩人的名字已經氣機糾纏,明顯是被施了什麼術法。
縱然術法并非謝氏的強項,他也知道,血盟之術不在于名字真假,隻要是本人親手寫的就行。結下血盟的人性命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且,無法可解。
碎空刀劃空而去。眼前白影一閃,一縷皓雪長發拂過臉頰,那自稱墨漆的人已鬼魅般欺近,猶在滴血的指掌已扣住了他持刀的手腕。
那雙碧綠狐狸眼中笑意不減,卻未達眼底。他拖着嗓音,半真半假地抱怨:“高興的時候叫人家師尊,不高興的時候就拔刀相向,呵,真是個無情的男人啊。”
“不過這樣最好,既是無情,取舍之時就不會糾結痛苦,可免去大部分煩惱。”瞳仁中碧光幽深如深淵春水,惑人而危險。他湊得更近了些,略垂着目光,看着眼前的青年,顯出幾分興緻。
“雖然我沒有收徒弟的喜好,但如今既結了血盟,你若有個好歹,我也不太好過,倒不妨指點你一二。相逢即是緣,你若喜歡這麼叫我,我就勉為其難受着。”
聽到這句,青年腦子瞬間嗡嗡作響,一時竟忘了反抗,隻想着另外的事。
前世的謝重珩“少時病甚,嘗拜隐士高人為師,随同遊曆天下”,那段經曆是一筆帶過,全然的空白,隻是有一段說,“阖族……上下見漆,皆呼為先生”。這個語焉不詳的“師”,有沒有可能就是墨漆?
族譜記載,他這位先祖與族人論及為何明知戰局危殆,此去兇多吉少,仍決意赴靈塵境對抗尾鬼,曾言道:
“我聽先生說,世間之事,不過權衡取舍而已。家國天下,蒼生大義,取舍之道,存乎一心。生于天地間,但求無愧無悔。我雖愚鈍,也深以為然。”
“我與先生曾一同遊曆四方多年,親見百姓生存之艱難悲慘,常不免念及為自己族類驅役尚且如此,四方強敵,無一不是未曾開化的蠻夷之輩。”
“尾鬼貪婪殘暴之名,自古就有記載。倘若國土為異族所侵占,不敢想見百姓會是何等慘烈。若因謝氏一族之安危而隐然不發,退居後方,放棄國土和子民,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于罪臣後裔謝七而言,這是墨漆以蒼生大義蠱惑謝重珩的鐵證。
假如謝重珩當年沒有參與尾鬼之戰,沒有被這些言論所惑,做出錯誤的抉擇,沒有給昭明帝留下“抗旨謀逆”的把柄,也許謝氏就不至于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千年前的一代名将也許心懷天下,甚至不惜為此舍棄整個謝氏。然而在千年後的謝七心裡,謝氏就是他的蒼生,他的大義。
他沒有那麼高遠的志向,隻想挽救他的家族免于滅族的結局,哪怕日後不死那麼多也行。
那段文字浮現在腦海裡的一瞬間,謝重珩心裡生出一股毒蛇般的寒意,順着脊背倏然蹿上去,盤踞在頭頂,陰森森盯着他,幽冷詭異。
當初幾番權衡之下,他決定取道一向與謝氏不太對付的巫氏掌控的南疆境入口,前去往生域,是因為由謝氏鎮守的靈塵境進入太過冒險,也容易惹來麻煩,宮氏的霜華境和甯氏的碧血境又太過遙遠。
這個本該全無交集的陌生人應當不至于厲害到知曉他的存在,更不太可能會猜到他來這裡,也就不太可能一開始就對他懷着什麼算計,特意在此處等他。
他的族人付出一切,是要他改變謝重珩原本的人生軌迹。然而直到眼下,無論“少時病甚”,還是出乎意料地偶遇墨漆,疑似“嘗拜隐士高人為師,随同遊曆天下”,都在按照當初族譜記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将一切試圖違逆它的事物盡皆撥回原位,無論過程如何,結局不容半分更改。
謝重珩恨怒不已,一面出于對命運的無力,一面出于被人坑了的氣憤。世家嫡系自幼的良好教養和骨子裡的端雅風度令他生生克制住了罵人的沖動,隻奮力掙開抓着他手腕的爪子,瞪着湊近的碧色狐狸眼,冷聲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誠意?!”
墨漆毫無自覺,仿佛将人惹到幾乎當場暴走的人并不是他。
随意擡手将眼前一縷淩亂的雪白額發順好,他依舊笑吟吟懶洋洋地:“自然。我與你自此算是性命相連,有福未必同享,有難必定同當,再沒有比這更真誠的辦法了。我若不死,你便安好。”
莫說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個萍水相逢敵友不明的人手裡,就算是交給絕大多數認識多年的人掌握,也絕不是令人放心、愉快的事。無論他怎麼巧舌如簧,能吹得佛陀座下的蓮花為之盛開,無盡山上的頑石為之點頭,也解不了謝重珩的氣。
他甚至有理由懷疑,幻境客棧都是此人為了诓他親手寫下自己姓名故意為之。
他的死活都不要緊,但他肩上壓着千年後所有身死魂消的族人的希冀,壓着如今的謝氏阖族上萬條性命,豈敢輕信他人,輕易舍命!
很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氣哽得謝重珩胸腔都幾乎要炸裂,恨道:“你若死了又當如何?”
墨漆:“你若不在背後捅我刀子,我覺得我應該也沒那麼容易死。”
謝重珩終于克制不住火氣,冷怒道:“閣下看着像個聰明人,不在人間好好活着享受花花世界,非得進去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