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那人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慵懶的嗓音含了些幽怨之意:“我欠了好大一筆債,還了六次沒還夠,又不能不還,被債主抓到就得以身相抵,隻得進去躲上一躲。”
“聽說外面一月,往生域中便是一年,我若在其中躲個一兩百年的,哪怕外面才一二十年,也算這輩子活夠了歲數,死也不算英年早逝了。”
謝重珩:……我信了你的邪!
此人雖姿容妖魅,瞧着行止倒一派溫潤柔軟,連說話都懶洋洋的,當初又能以“家國大義”的理論蠱惑前世的謝重珩,他先入為主,以為其心性也該善良端正。
誰想此人溜門撬鎖坑蒙拐騙強行霸道無所不為,臉皮又厚,還自來熟,似乎鐵了心要黏着他,說的話簡直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偏偏修為還深不可測。
一時不慎掉了大坑,謝重珩不免懷疑當年裝傻是不是入戲太深,以至于影響深遠,而今真的傻了。
他恨怒更盛,苦于實在打不過,看樣子連甩都甩不掉。
兼且血盟已經結下無法改變,往生域他又非去不可,謝重珩隻得強壓着恨不能将其砍成八十八段的火氣,打定主意,日後無論此人說什麼,絕不能信他的鬼話,否則必然被其賣了。
墨漆隻當沒看見他陰沉如山雨欲來的臉色,理了理素白廣袖,擡手施訣破開陰風鬼氣,客棧立時消散成薄霧。
他拖着頭頂冒煙的人往深處行去,一邊懶懶道:“話說回來,你将我認做你師尊,你還記得他的模樣?”
他問的卻不是“我是不是跟他長得很像”,而是問對方還記不記得,未免有些不合常理。但情緒瀕臨爆發的人顯然沒有發現。
謝重珩一滞,杏眼霍然瞪過去,再度掙開他的爪子,神色冷厲,大步往前,連一聲“哼”都欠奉,心裡卻一時茫然。
這人滿嘴真真假假,甚至胡言亂語,卻似乎總能在不經意間戳中要害——他還真就不記得了。
方才第一眼面對面瞧見此人時,分明應該是全然陌生的面容和氣息,然而驚鴻一瞥的恍惚中,竟無端令謝重珩錯覺此刻仍在千年後的往生域。他也不是背負着阖族性命和重任占據了别人軀殼的孤魂野鬼,而是活生生的謝七。
不知是時空變換還是重生之故,哪怕記憶中他們曾朝夕相處十幾年,鳳曦的容顔在謝七腦海中卻極其模糊,像是自大夢中醒來後回想起夢境中的面目。除了一場似是而非的妄誕,幾乎留不下什麼印象。
唯獨那雙尾端斜挑的碧綠狐狸眼,乍看之下眉梢眼角都似乎含着魅惑笑意,細看時眼底卻冰寒沁骨,如傳說中極北冰原萬年冰封的湖面反射的一星淩厲寒光,仿似烙刻在了神識中。
謝重珩實在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像不像”的問題。
墨漆倒也沒糾結于此。兩人的腳步聲中,往生域的入口終于出現在灰蒙蒙的天地間。
所謂“入口”,并無實質,無非是空間中一處無形的裂縫而已,隻是内中的陰風鬼氣濃郁到哪怕瞎子也能察覺。
投入此處,便不在人間。
狐狸眼轉過來,含着笑意仔細打量了他一回,眼底卻冷寂無波。墨漆懶聲問他:“這條路回不了頭的,你可想清楚了?”
謝重珩以為他是在說進入往生域的事,冷冷睨過去一眼。
縱然傾盡全力也改變不了他和家族的命運軌迹,縱然付出所有也救不了伯父和永安謝氏嫡系,他也不能就此放棄。哪怕還有一絲可能,他也要拼死掙一掙。
絕不認命。
晦暗如混沌的空間裡,陰風陣陣卷過,鬼哭一般。寬肩窄腰長腿的青年身姿挺拔,提着碎空刀,從容踏進了人間和鬼域的界限。
墨漆擡起眼睫瞧着他的背影,收斂了所有真真假假的輕浮表情,略略一頓。
沉靜下來時,那張原本妖孽而魅|惑的面容便無端顯出幾分殘酷冷血之感,像是揭去了表層浮華的深淵,終于向世人略略顯出黑暗一角,準備将獵物的血肉魂魄都吞噬殆盡。
宋時安,時時喜樂,歲歲長安,是謝煜對他的期許。
掙脫樊籠五年後,當初呆滞病弱的少年已然出落得疏朗靈動,英挺俊逸,深色勁裝勾勒出一身淩厲流暢的線條,彷如某種集優雅、力量和美感于一身的豹類。眼瞳深處雖仍氤氲着深沉的郁色,但總算,眉目舒展了不少,彷如春日雨後蓬勃新發的枝葉,向陽而立,生機無限。
身為大昭僅次于帝室的六族之首、最著名的武将世家的嫡系子弟,謝重珩雖未上過戰場,卻天生傳承了軍|人獨有的鐵血堅韌,和隐而不發的刀鋒般的銳利。縱然已經孤身流落在外數年,仍然磨滅不了他骨子裡與生俱來的貴氣。
沉靜端肅,鋒芒不露,卻絕不會令人忽略,如星辰,如滄海,靜水流深,自成一格。
狐狸眼中碧光流轉,璀璨如雪水洗過的綠寶石。墨漆唇角彎出一點意味不明的笑意,将幾個名字銜在唇齒間咬齧了一回,無聲地說了句什麼,方才懶洋洋地跟上去。
又見面了,小傻子。
宋時安,謝重珩,謝七,第七個的意思。或者說,第七次。于謝重珩而言,這是他們一生的初見;于墨漆而言,卻是見證那人的第七段輪回。
他放手讓他選了六次,次次都是幾乎完全一樣的軌迹。然而這一次,他要引他走的這條路,回不了頭的。
走在前面的人卻察覺不了身後之人腦子裡那些彎彎繞。
這位自稱墨漆的人素昧平生又神秘,對往生域似乎有不少了解。謝重珩不知道他對生死薄的威力有多清楚,然而很快,他就領教了什麼是“挂了死亡名單昭告整個往生域”。
往生域無日無月,晦暗陰翳,充斥着濃郁的陰氣和怨念,像是進入了水墨畫的天地,永遠都灰蒙蒙的,不甚清晰,也被凡人稱為幽冥界。
外界的一切,這裡幾乎都有,隻是形态種類不盡相同,甚至還有許多“人”。乍一看去,除了彷如風雨來臨之前的陰森之感,也許并不會覺得令整個龍淵時空都聞之色變的鬼域如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