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謝重珩清楚,那些自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幽影。他曾在千年後的往生域目睹過族人如何被他們殘殺,也目睹過他們之間如何自相殘殺。
墨漆三不五時在旁邊絮叨兩句:“幽影是這個時空的特産,土著,全名幽人暗影,由陰氣與怨念依附在枯骨上凝結而成。”
“他們也是血肉之軀,會傷會死,有神識思想,與凡人無異,隻是沒有繁衍的能力和說法。枯骨殘留的人性會令他們有部分七情六欲,陰氣和怨念卻讓他們生來就殘忍嗜殺。可能你們都覺得,他們比人更複雜而難以掌控。”
活生生一狗頭軍師。謝重珩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加快了步伐。
那妖孽毫無所覺,半點不費勁地跟着,兀自喋喋:“他們生得有意思,死得更有意思。”
“血肉會重新化為陰氣怨念,四處飄蕩,尋找下一具枯骨凝聚成型。枯骨零落在地,等待新生。循環往複,生生不息,墳墓都省了。啧,你沒親眼見過吧?”
“但這是違背天道法則的産生方式,缺失了真正的生靈最重要的标志部分——魂魄和生機,因此不受法則約束和庇護,終身被限制在結界中,難以離……”
謝重珩陰着臉聽了一路,面色越來越沉,終于忍無可忍,打斷了他的話:“而且因是純粹死物所化,他們極度渴求生人血肉,汲取其中的生機。”
“這是無法化解的天性的瘾,故此每每将流落其中的凡人活生生啃噬殆盡,一向被視為厲鬼惡魔。你沒事跟我說這麼多做什麼?”
墨漆贊賞地一拍他的肩,被一把薅開爪子也不生氣,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我既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若有了好歹,我自然也落不着好。”
“這不是怕你吃虧,先幫你了解了解麼?你既然都知道,那就更好辦了。”
謝重珩狐疑不已。真是這樣?遂淡淡道:“你若能閉嘴安靜一會,就算幫了我的大忙。”
既是在生死薄上挂了名,也就意味着整個往生域的幽影都感知到了血食的存在。謝重珩不敢大意,一路極其謹慎地隐着行迹,進程很是緩慢。饒是如此,也無可避免地撞上過幾次查探消息的先頭小隊。
往生域與大昭有很大一部分重疊,因此方位也完全一樣。最外層有十二支強大勢力,以十二祖巫命名,稱為十二峰。
他們眼下所處位于往生域的西南角,正好靠近其中的句芒峰與玄冥峰。
眼看他行雲流水般又悄然處理掉了幾個幽影,墨漆雙手攏在寬大的素白衣袖裡,不緊不慢随在他身邊,懶洋洋地問他:“如今想必周圍的勢力都在搜尋你我的蹤迹,你有什麼打算?”
此人有時幾乎能洞察人心,有時又仿佛是個瞎子,連臉色都不會看。謝重珩幾番想甩開他,卻發現他簡直就是塊黏糖,沾上了就别想脫身,此時已經生生給磨得沒了脾氣,隻得自暴自棄地任他跟着。
聞言,他冷聲答道:“先找個能落腳的地方。”
進來已經有些時日,超出預料的緩慢進展和此人遊山玩水般的态度令他心裡終于生出一絲煩躁。
墨漆恍如不覺,拖着嗓音道:“看這些喽啰,附近應該有個山寨部落之類的小勢力,不如我們先将其拿下,占山為王。”
素白衣袖掩住臉打了個哈欠,一雙綠光幽幽的狐狸眼要眯不眯,瞥了他一眼。
聽到這裡,謝重珩不免驚奇,他心裡的确也是這樣想的。
正在疑惑此人莫非果然深不可測,竟能窺探他的想法,又或者隻是英雄所見略同,湊巧想到了一處,緊接着就聽那人慢悠悠道:“好生歇一歇,再做打算。我要累死了。”
謝重珩氣結。他對付幽影時,此人從頭到尾連一根頭發絲的力氣都沒出過,一概攏着手遠遠站着觀望。之前告訴他那些倒确實是想讓他對此處更了解,目的卻是要他能者多勞。
他實在不知這“累死”所為何來,當下面無表情地回道:“這個不難。這裡就不錯,聚氣得水,風水寶地,生時躺着舒适,死葬蔭庇子孫。如果你不介意睡夢中讓幽影們分着吃了的話。”
往生域的生存體系與凡人不盡相同,但至少有一條放之内外而皆準的真理:小勢力能在這種殘酷的地方存在,背後必然依附着更大的勢力。
二人若是如現在這般謹慎潛行,也許尚且能得片時安穩。一旦對任何勢力下手,開啟了征伐之路,想要達成謝重珩的目标,就沒有任何收手的餘地,必須一直搏殺上去。接下來的若幹年中,将再無平靜可言。
若是不能在無休無止的戰争中強大到稱霸一方,與其餘幾方大的勢力形成抗衡之态,就隻能逐漸被蠶食、剿滅,被吞噬血肉,殘留一把枯骨,最終成為往生域中幽影之一。
墨漆懶懶道:“你就算不動手,能這樣躲一輩子嗎?”
謝重珩:……不戳人心窩能死?
他倒的确有足夠的本錢什麼都不做。當年離開永安前謝煜秘密給他的烏金手環中,儲藏着許多物品,種類齊備,品質上佳,随便兩樣換成現銀都夠他在任何一處城池做個闊少,就連手環這種大型儲物空間本身也不是一般貴人用得起的。
大概這位謝氏掌執将大半私産都給了他。謝重珩若就此放手,逍遙幾世都不成問題。
但他沒這個資格。千年後的謝氏族人傾盡了他們的一切,将他的魂魄送回此處,奪了這個祖宗的軀殼,要他改變整個謝氏的命運,他又豈能隻顧着自己一生自在輕快?
謝重珩冷着臉,恨恨地扭頭去看前路,卻刹那呆滞住,本能地伸手一拽身邊那不知死活的妖孽。
不僅是他們,這麼毫無預兆地驟然照了面,對方也似乎怔住了。
不遠處狹窄的山道上烏央烏央聚了一群人,個個手握兵器殺氣騰騰。為首三人,中間之人身形比旁的高大了足足一圈,目如銅鈴,提着一柄陌刀,極是顯眼。
雙方詭異而短暫的呆滞中,墨漆小聲問道:“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