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孽有一把清越柔潤如明珠墜玉盤的聲嗓，入耳的質感卻淡漠而鋒利，仿似冬日裡含冰嚼雪，溫暖的皮肉下是刮骨的冷銳，又或者說，是面上堆滿錦繡繁華的深淵陷阱。

跟他這個人倒是極為搭配。

他說得輕描淡寫，謝重珩卻聽出了其中直白的警告意味。身份和目的是他的死穴，哪怕是在這種幾乎與大昭不通往來的地方，他也不敢賭對方有沒有後手。

青年盯了他許久，見此人一派坦然，不似作僞，細細思索片刻，終于退讓：“你說得有道理，是在下唐突了。如今也沒有别的辦法，隻有先抓緊時間操練部衆，鞏固實力。以後的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身在這個變化萬千的鬼地方，計劃趕不上變化，詳細的打算都是多餘。

墨漆擺弄着不知從哪弄來的茶具，漫不經心地道：“哦？聽上去好像跟你原本的預想有偏差。那你後面怎麼打算？”

被人一語道破心中所想，謝重珩沒有立刻回答。

當年穿進這具軀殼後，發現幾乎沒有可能從昭明帝控制下的大昭王朝替家族求得一線生機，決定從他相對熟悉的往生域下手時，他就想好了路線。

據他所知，整個往生域的大緻走勢是中間高，四周低，錯落間雜着許多高低不一的山峰。山與山之間有平原，也有溪谷溝壑。

中部有座最高峰，名為無盡山。山腰以上常年籠在雲霧中，不見真容。其下地勢平坦開闊，物資豐饒，水草甘美，是這片鬼域中少有的堪稱寶地的地方，也是難得的不受幽影侵擾的淨土。

以此為中心，外圍以四方之位分布着四座城池，以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聖獸之名命名，是往生域中最大的四股勢力。最外層環繞着十二座山峰，以十二祖巫之名為記，分屬四城。

謝重珩看中的，正是無盡山下那片平原。

他原本的計劃，是由大昭的南疆境進入往生域西南角後，一路潛行，取道西城白虎與南城朱雀之間，繞過無盡山腳，拿下大平原東部及東方蒼龍城，直通東南角的靈塵境入口，屆時将謝氏旁系盡數遷進來。

但真正進入其中，一本生死薄就讓他們成為了整個往生域追殺的對象，不得不先下手為強，直接從句芒峰的地盤下手，趕鴨子上架般做了天璇鎮主。

他道：“想辦法先站住腳再說。無論形勢怎樣變化，東大平原和蒼龍城我是勢在必得。”

墨漆聽完，慢吞吞地斟了半杯熱茶，将茶盞捏在纖細如爪的指掌間轉着，卻沒有喝，片刻方懶聲道：“你就沒想過，這麼多幽影，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支勢力，為什麼放着那麼大一片平原不動？”

青年幾乎是下意識地擡首朝往生域的中心方向看了一會，明澈杏眼中有刹那的恍惚，仿佛想起了什麼往事。

沉默須臾，他終于道：“這個倒不必擔心。傳說無盡山是神明的居所，那裡算是整個往生域中最安全之處，幽影不敢侵擾那片地方。”

四大城主都不敢動這樣的心思，此人倒真敢想，也真敢做。素衣雪發的妖孽似乎來了點興緻：“哦？他們不敢，你怎麼敢？就不怕‘神明’怪罪？”

大平原東部是他為族人選擇的安居之地，謝重珩收回目光，英俊面容上沒什麼表情，淡淡道：“天大的罪孽，我也認了。”

狐狸眼中碧光幽幽如枯井，似乎能吞噬所有生機一般。墨漆瞧了他一會，素白廣袖掩着口“噗嗤”一笑，懶洋洋地：“放心好了。就這鬼地方，還神明？堕神也看不上這裡，深淵裡爬出的妖鬼邪物倒差不多。”

見青年濃重的眉睫一動，似有惱意，更拖長了聲調嘲弄道：“我那秘本上确實是這麼記載的。若有冒犯，實在抱歉。”

他嘴裡說着，卻連半分歉意也無。

謝重珩沒法同他計較，總不能說那位神明就是他千年後的師尊，隻得自顧展開案頭的籍冊，研究下一步計劃，一邊問：“還有什麼不好的消息？都一并說了罷。”

墨漆散漫道：“另一個消息是，天璇鎮是句芒峰下七鎮中最窮最弱的一處，連鎮主府都隻有這麼個舊宅，任何一鎮都能随時過來踩上一腳。”

“旁的峰主出門動辄蛟車飛舟，鎮主最不濟也有翼虎飛熊，隻有天璇鎮，連|戰獸都養不起一隻，鎮主出門基本靠走。無論府庫還是私庫，似乎都沒多少油水，不夠短時間内養出一支像樣的隊伍。”

他這一說，謝重珩才想起，之前那數百人的幽影中，的确是連一隻坐騎都沒有。

那張淺淺蜜色的面容已經開始發青。

天璇鎮所在的整個往生域南部多山，滿山滿地遍布羅露的鐵灰岩石。這種石頭号稱星鐵精石，奇硬無比，實則沒有分毫利用價值。

更要命的是，亂石堆積之處不見土壤，無法耕種，直接導緻整個南境資源匮乏，連幽影們喜歡圍獵的許多野獸都不肯留下，是出了名的貧瘠之地。朱雀城也因此成為最弱的一方。

若非受到挑釁，其餘三個城主甚至都懶得發兵征伐。

朱雀城下屬句芒、玄冥、奢比屍三峰，又以句芒最窮；然而句芒下屬七鎮，卻是天璇墊底。

但戰争拼的是财力物力，鞏固擴展勢力，乃至以後對抗其餘敵人，卻必然要以大量物資為基礎。

看着籍冊上一水的“無結餘”、“零”，“宋·鎮主·時安”眼前一黑。

他到底是有多點背，誤打誤撞都能落到這麼個窮地方！

瞳仁中碧光流轉，眉梢眼角都顯出些勾人的風情，墨漆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看過來，随口再補一刀：“所以你現在，是個下不來台的窮光蛋。”

謝重珩試圖做最後的掙紮：“我也不是非要定在此處不可。我現在就撤，找個至少像樣點的處所。”

唇角彎出一抹詭異的笑，直笑得他心裡發毛，墨漆才拖聲懶調地：“恐怕暫時不行。為期十年的蝕骨期已經到了，眼下整個往生域隻有句芒峰的地盤不受任何影響。”

謝重珩：……還有比我更倒黴的嗎？

蝕骨期是往生域中特有的現象，記憶中他還是千年後的謝七時，似乎見識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