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色蒼茫,像是無處不迷幻的無盡山巅。昏沉中,他忘了自己并非身在現世,而是一場近乎真實的虛幻妄誕。
眼前的人容顔衣着都模糊不清。但不知為什麼,唯有一雙眉梢眼角都含着無限風情,細看卻冷漠如冰的碧色狐狸眼,和那道瘦削的身形一起,十分清晰地浮現在他神識中,彷如烙刻一般,全然是他印象裡,謝七生前與師尊鳳曦相處時的模樣。
以謝重珩的身份在永安生活的四年中,他也曾試圖回想兩人在千年後的往生域中相處的日常。但無論他如何努力,那些過往竟都極其朦胧,根本無法想起任何細節和經過。
唯一記得的是,他有個似乎溫柔而安靜、實則冷血無情到極點的師尊,如同一段舊時殘留的夢境。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魂魄被抽離,逆轉時光、穿越到另一個時空的緣故,還是有什麼别的原因。
不同的是,今日的師尊似乎待他格外用心,也格外溫柔,暖軟笑意都幾乎浸染了素來冰寒的眼底。
“小七,”纖長指掌覆住他的手,細膩柔潤的觸感,帶着些霧氣的涼意,鳳曦微微歎着,“這麼多年,為師終于找到你了。”
他慢慢靠近,謝重珩全身僵硬如石,思緒混亂。
他一面對這場猝不及防的重逢倉皇無措,一面震憾到難以相信他所聽見的,一面又覺得師尊對他不該是這樣的态度,幾乎令他受寵若驚。
喉嚨仿佛被黏稠如有實質的濃霧堵塞了,怔愣許久,他終于帶了些顫抖,艱難地開口:“師尊……居然會……找我……?”
他本不敢問,怕得到的答案會打碎眼下這些他從未在鳳曦處得到過的溫情。
身為謝七的十幾年,除了死的那一段,師尊從來當他不存在。無論生前還是死後的這些年,謝重珩從不敢想象神明也許曾對他有過絲毫感情。
哪怕隻是師徒之情,甚至哪怕隻是路人對掙紮于苦難中的蝼蟻投以一瞥的憐憫之情。
他還記得鳳曦将他一刀穿心時的平靜冷寂和幹淨利落。
天下最痛苦的事不是從來沒有過希望,而是眼看着希望被人送到眼前,心生喜悅之時,又被人當面打碎。鳳曦給了謝七往生域中不可奢求的十幾年安穩,卻也做了最決絕的事,讓他在往後餘生一面難以言說的依戀和感激,一面怨怼于無故遭人抛棄的傷痛和不甘,困頓不得解脫。
但強烈的前後反差又令他隐隐生出一縷期盼,于是他問了,近乎自虐地想聽神明親口宣告對他的裁決。
察覺到他心緒的震蕩,墨漆一頓,莫名就生出點好奇。鬼使神差地,他順着青年的神識,試探着一點點摸索到最深處。
極少有人能理解謝七對鳳曦的感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他活着時從未見過父母,也不記得有什麼親近之人,甚至對所有族人的印象都一如對鳳曦般模糊。除了記得他們掙紮求生卻終究難免被虐殺分食的情形之外,一無所有。
至于旁的,就隻剩下了師尊曾經庇護他,替他遮擋了所有來自外間的風雨。
那段記憶近乎虛妄,墨漆倒是沒覺着奇怪。但他難以理解,謝重珩究竟是為什麼,七世都會對鳳曦心動?隻要鳳曦出現在他生命中,生死輪回都改變不了?
數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起了興緻,真正想知道緣由。他極為柔和地将自己的念頭融在對方神識中,終于摸索出一點眉目。
鳳曦殘酷又無情,謝七不是不知道,但這卻也是十幾年生命中唯一的倚靠和陪伴。
于鳳曦而言,庇護他不過舉手之勞。但于他而言,那是往生域的神明,更是他的神明,是他十幾年的短暫生命中日日仰望而不得半分垂青的存在。
作為以謝重珩的身份活着的謝七,他是飄蕩至此的孤魂野鬼。這個時空與軀殼血脈相連的族人成千上萬,卻跟真正的他全無關系,甚至沒有人知曉他的存在。
他同這個世間的唯一聯系,來過的唯一證明,便隻剩下了鳳曦。
兩世的生命缥缈妄誕,感情更是一片空白的荒漠。除了謝煜一家四年的親情,鳳曦幾乎承載了他過往所有的感情寄托。
……原以為能探出點什麼新奇有趣的東西,看來也許根源仍在于那段記憶,就很莫名其妙。還不如不要讓他知道。墨漆興緻缺缺地撤回了那點念頭。
做出私自窺視他人隐秘這種缺了大德的事,他除了随意譏诮、唾棄一番,竟坦然得絲毫沒覺出有什麼不妥,遑論羞愧。
冷血如他自然不會明白,一生孤苦之人,對溫暖和感情的珍視、貪戀便如同荒漠中幹渴的旅者對水的索求般。旁人予他分毫善意,他就能傾盡全力,哪怕血肉模糊,也要将其多留住片刻。
青年卻并不知道盟友窺探了他埋藏多年的隐秘。他深陷夢境,卻猶自以為身在現世。
在這場似乎席卷了天地的迷霧裡,他不再是永安謝氏的貴公子謝重珩,也不再是往生域中接連拿下兩個鎮、雖有曲折卻始終鬥志昂揚的宋時安,而是鬼域中弱小孤苦的少年謝七。
剝開層層重任的壓制和堅韌的外殼,終究有個角落裡蜷縮着最真實最卑微的靈魂。
混沌的思緒中,指掌從他手背上一點點撫過手臂,最後握住他的肩,将他輕輕一帶,貼近了一個瘦削而強大的胸膛。
“是的,為師找了你很久。”鳳曦虛虛圈住他,又是一聲歎息。他略微低下頭,俯在他耳邊,聲嗓溫柔而緩慢,“小七,這些年,你受苦了。”
呼吸濕潤灼熱,籠着他的耳廓和脖頸,仿佛确然該是熟悉的氣息,卻又仿佛全然陌生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