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中,湯清面白。底下隐隐露出打底的青菜葉子,面上齊整整鋪了幾片厚薄均勻、炙烤得微焦的炙肉,并一個金黃的煎蛋,湯上飄着幾粒翠綠蔥花,色澤誘人,香氣撲鼻。
他沒動手,甚至也沒坐下,就那麼站着看了一會,方才擡起眼睫,唇角彎出一點意味不明的微笑,慢吞吞地道:“慶祝什麼?”
逆着光,謝重珩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覺得那雙狹長狐狸眼中幽幽如暗無天日的深淵,更不知道他這樣究竟是什麼個态度,但仍是真心實意地回答:“慶祝這些年來,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過節。”
他略略一頓,想起他們的初識,明朗笑容中又帶了些感慨:“再者,慶祝我們自相識之日進入此處,并肩同行至今六年整。”
墨漆又看了他一會,終是沒忍住,嘲弄道:“我不是你師尊,你也不必如此。”
青年怔愣片刻,卻沒有生氣,而是直視着他,道:“我知道。我也從來沒把你當成他,兩碼事。”
“先生曾經說隻是進來躲債,卻兩次以身犯險救我性命,一路盡心助我。我對先生的感激難以言說。”
墨漆逼近幾步,俯首盯着他,慣常懶散的嗓音裡無端帶了些森冷的氣息:“說不定我不是為了幫你,而是借你之手歸攏各方勢力,待時機成熟,就殺了你奪|權。”
“又說不定我另有目的,或者想吃你的血肉,或者想要你的魂魄。”
謝重珩坦然道:“先生無論修為還是見識才學都遠勝于我,若真有什麼想法,不必費這麼大勁。”
“縱然真如你所說,那也無妨,但我需要些時間了卻責任。屆時就算真落在你手上,任殺任剮,我心服口服。”
似乎并不受對方的态度影響,他明朗一笑,徑直坐了,道:“不管你怎麼看,今日就算我與你一同慶祝了。墨先生,歲暮安甯,新元展顔。”
“今日一别,我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全身而退,别的話也沒法留,就留這一句好了。”
他吃得并不倉促,速度卻不慢,縱然在往生域中摸爬滾打數年,仍能看出世家子弟刻在骨子裡的優雅從容。
一碗面條很快吃完,謝重珩簡單道了聲“打擾”,将空碗收進食盒。
一陣陰風驟然卷進來,卷過素白衣衫與皓雪長發,又突兀地融化在房間裡,像是誰匆匆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
墨漆安靜地站了許久,看着重新緊閉的房門,終于慢慢垂下目光。
面早已涼了,單看着賣相尚可。真要拿筷子一挑,卻是一大坨黏在一起,令人全然提不起任何食欲。
他随意戳着,面上沒什麼表情,碧色瞳仁中卻漸漸隐現寒光。
安甯?展顔?墨漆,漆黑如墨,這個才是最适合他的,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
召來幽影将那碗面條端出去,他走到床前,散漫地伸手去撥弄懸挂的頭顱,唇角緩緩彎出一點微笑,拖長了腔調柔聲道:“好好的一個人,要感情做什麼?”
稍稍停頓片刻,原本纖白如玉的指掌驟然化為利爪彈出,一遍遍虛劃過頭顱,仿佛是在一點點撕開它早已不存在的皮肉。
墨漆神色更溫柔,眼中卻蓄積了将要溢出來般的冰寒之意,嘲弄地問那頭顱:“你說是不是,鳳烨,哦不,父皇?”
頭顱連着數截脊骨,其上蜿蜒勾連,幾乎遍布整個表面,是無數細細密密的鮮紅線條,仿似浸透了血液,即将滴落般,妖異而詭谲。黑洞洞的眼眶随着他的手轉來轉去,并不回答。
“《幽冥遊夢記》,孽餘生。”似乎想起了什麼有意思的事,他嗤笑一聲,鋒銳爪尖插|進了一隻空洞的眼眶。
“如你這般天生為陰謀算計而活的冷血怪物,竟也會知曉罪孽二字。用來裁決我也就罷了,竟也會以此自稱,實在是,諷刺得離譜,讓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真幸運,死得早又死得徹底,讓我想追究你的罪孽都沒有機會。”素衫雪發的男人溫柔而妖孽地微笑着,似乎真心為這具不知死去多少年的枯骨慶幸。
“否則就算颠覆整個往生域,我也要将你的魂魄搜出來擰成燈芯,浸入海神露中受萬世焚身之苦,就像當年滄泠對你的先祖鳳炎那樣。”
“喔,差點忘了,那似乎也應該是我的先祖,抱歉了啊。”他嘴上說着,眼中卻是掩飾不住的森森殺意,“承了你冷血的血脈天性,又言傳身教,這滅祖之事,我做定了。”
謝重珩卻全然不知他離開後的情形。事實上,對如今的他而言,尋出時間煮碗面已經是極其難得的放松之舉。
猙營精銳傳回情報,此前句芒峰主親自送天權鎮主回去,逗留了些時日。今日午時,峰主一行已經啟程,往玉衡方向而行。
隻要進入其中,就算蒙獲沒有機會見他,他也必然發現玉衡的兵力調動遠超尋常規模的劫掠,從而知道開陽三鎮的變故。
何況他此番下來巡視,說不得正是為了兩個血食之事。
坐以待斃不是謝重珩的作風。
他沒有同任何一個峰主級别的首領交過手,對他們的修為也沒有太多概念。當初力斬開陽鎮主,他固然占了功法的優勢,卻落了兵器的下風,若是憑修為硬拼,估摸着也在伯仲之間。
但他這把并不打算正面迎敵。
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和另一個幽影一身深色勁裝,一前一後,悄然化入了濃墨般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