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傷勢頗重,又親自指揮後面的大戰,延誤了時間。現下内傷加劇,胸口的烙傷也有惡化的迹象。
大局已定,驟然松懈下來,傷病就如山脈崩摧般當頭砸下。他不得不将掃尾的事甩給墨漆和副營長等人,也沒說緣由,隻身悄然回去。
彼時謝重珩已經站立都費勁,往床上一倒,從手環中尋出藥物,草草處理了一下傷口,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高熱燒得他幾乎人事不知,偶爾有一點意識,也隻覺像在雲端浮沉,落不到實處。
全身連骨頭縫都劇痛無比,整個胸口更是仿佛仍貼着烙鐵般,無端令他想起多年前初見墨漆的那天,驟然在幻境中親見謝煜炮烙而亡的一幕。
又或者,被釘死在火紅銅柱上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傷勢嚴重,藥物起效需要時間。謝重珩痛苦難忍,眉頭緊緊蹙在一起,不斷地掙紮,無意識地試圖去抓撓傷口,卻怎麼也動不了。
胸腹不知什麼時候傳來一陣涼意,被桎梏的危機感令他本能地掙紮得更厲害。耳畔響起一聲若有若無的“睡吧”,就那麼一瞬間,帶走了他僅存的意識。
謝重珩做了個詭異的夢。
夢中,似乎有什麼中間柔軟四周尖銳、還有點毛茸茸觸感的物事緊緊按着他的手,像是什麼大型獸類的利爪,讓他動彈不得。
他定睛一看,見一隻皮毛雪白的巨型狐狸整個身體都撐在他上方,兩隻爪子果然鉗制着他,線條優美的口部卻銜着把刃薄如紙的刀子。
鋒刃森森,在他胸膛上劃來劃去,卻是将那些被烙壞的皮肉都一點點細心地剔除了。
好像也并沒有痛到無法忍受。
見它兀自忙活,謝重珩貪婪地盯了許久,方才忍不住以調侃掩飾自己快要流下的哈喇子:“閣下竟還會岐黃之術?但不知是哪個寶号的坐堂,還是懸壺走方的郎中?”
對于外物,他生平沒有多少旁的愛好,唯獨癡迷獸類皮毛的手感和稀世兵器、軍用器械。
從前在永安時,身為謝氏嫡系的貴公子,他也曾見過不少稀罕的獸類,甚至見識過帝王豢養的全大昭都獨一無二的珍獸,卻沒有一個能及得上眼前的生靈。
這副皮毛,針毛根根光亮順滑如絲緞,絨毛朵朵柔密蓬松似白雲,氤氲着薄霧般迷蒙的靈氣,仿似乘風踏雪而來的洪荒神獸。
真是勾得人連手帶心都酥癢難耐。但凡能動一動,他現在就将它按着一頓揉摸了。
狐狸沒法開口回答他,狹長的碧色眼睛斜斜睨了他一眼,似警告又似不屑,繼續忙自己的事。
腐肉剮盡,它又伸出鮮紅的舌頭,從邊緣開始,一點點舔着他胸前的傷口。
濕潤的溫熱中,疼痛層層加劇。最要命的是被舔過的地方還夾雜着傷口愈合般的癢意,像是從胸腔從骨髓裡生出來的,簡直難以承受。
謝重珩不怕痛,卻扛不住癢,隻覺比之前的烙刑更令人難以忍受,全身都戰栗起來。但他上上下下除了那張嘴,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眼睜睜看着。
死死咬着牙忍了一會,他終于忍無可忍,提高了聲音:“有沒有一種可能,閣下可以放了我,我自己有藥?”
他難受得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對方卻不為所動。
那癢意不斷疊加,彷如萬千蟲蟻将他全身内外連肉帶骨都咬噬着,不過須臾,就激得他再也不敢開口。
渾身熱騰騰地沁出了一層薄汗,謝重珩眼瞳都浮上了一層水霧,喉結幾番劇烈滾動,最終從嗓子裡逸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口|申口今。
但他已經被折磨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根本沒發現,否則怕是要難堪得鑽地縫。
夢境之外,正蘸着藥膏、凝着修為給他療傷的指尖一顫,呆滞了一下。
夢境之中,狐狸莫名震了震,直到舔完了,才慢吞吞說了句人話:“這樣才不會留疤。”
酷刑終于結束,謝重珩喘息着緩過勁來,哭笑不得:“我一個領兵上陣的大男人,受傷跟喝水一樣正常,怕什麼?”
碧色眼眸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會,狐狸松開一隻爪子,鋒利的爪尖一點點在他已經開始愈合的胸膛上劃過,拖聲懶調地:“留了疤,太影響胃口和心情,而且吃起來口感不好,碜牙。”
它絕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謝重珩大驚,奮力一掙。
狐狸俯身去壓制他的一刹那,他看見了它身後驟然舒展搖曳的蓬松的尾巴。
九條。
自高熱中醒來後,謝重珩開始覺出了不對勁。按理說燒灼傷恢複得慢,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傷口卻愈合迅速。
偌大一片,竟果然如夢中的九尾狐所言,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迹,實在不免令他懷疑也許那時并不是在做夢,是真有狐妖或者狐仙來替他療傷。
從前他也兩番傷重昏迷,雖不确知最先是誰給他處理的傷口,但若是幽影,早就趁機将他喝血吃肉了,所以隻能是墨漆。
那為什麼他會将墨漆夢作早已絕迹的九尾天狐?他連它真正的畫像都沒見過,但夢裡卻栩栩如生。
謝重珩不由自主地反手摸上了後背某處。
當年墨漆曾讓煉器師給他打造了一面銀鏡以正衣冠。有次洗沐後,他無意中瞥見收服開陽的黑風谷之戰時,那處據說是被石頭戳出來的傷。
然而仔細看了許久,卻總覺得那更像是什麼大型獸類的爪牙所留。
又想起從前提到這傳說中的大妖時,墨漆反常的态度,他終于起了點疑心:難道他這神秘的盟友,竟同九尾天狐還有什麼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