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掌控這一世的走向,墨漆自然不會允許有任何能威脅到這個結果的事情發生。
但他也想看看,這個不顧他一直明裡暗裡點撥,漸漸将幽影當成自己人的青年經此一役後,又會如何選擇。
于局中的人而言,也許會挫敗、悲傷乃至絕望,自此一蹶不振。墨漆雖以身入局,卻始終是看戲的人。
冷眼旁觀着人性的掙紮和撕扯,看着他人也許一邊懷疑身邊的所有,一邊咬牙逼迫自己繼續堅持曾經的觀點,時刻在信任與猜忌之間徘徊,痛苦不堪,幾乎要崩潰;也許一步步颠覆從前的所有認知,抽筋剔骨,從熱血沸騰變成自己從前厭惡、反感的殘酷模樣……
墨漆絕不會生出絲毫憐憫,隻會覺得有趣。
大約是峰主将主力都抽去對付帝江峰,眼下還沒返回的緣故,金烏鎮沒能抵擋多久,就被打得落荒而逃。天樞的兵士也不客氣,一口氣占據了此鎮。
同屬奢比屍管轄、金烏兩側相鄰的鬼車、畢方二鎮似乎全沒料到這一出,倉促組織起人手,卻隻管守在各自的邊界上,不出一兵一卒,頗有種“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意味。
如謝重珩所料,聞聽句芒竟敢趁火打劫,不久後,奢比屍峰主親自率着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主力部|隊,直撲金烏而來。
雖然與帝江打了場堪稱曠日持久的戰争,按理說早已疲累難當,損耗甚巨,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畢竟是朱雀城下屬三峰中最強大、最富庶、人數也最多的一峰,此番來的又是主力,也絕非可以輕視。
占據金烏的句芒兵士被窩還沒捂熱乎,甫一交戰,就佯裝敗退,撤回天樞。
奢比屍乘勝追擊。大軍單刀直入,竟不顧自身狀況,徑直越過邊界,像是對鄰居這些年的變化毫無察覺,全沒把句芒放在眼裡。
淺淺的褐色茶水注入奪盡千峰翠色的荷葉盞中,絲絲蒸騰的水霧氤氲出一縷清苦茶香,令人心明神淨。墨漆輕輕啜了一口,唇角慢慢彎出一抹莫測的笑意。
這世間不止有蟬,還有螳螂。誰都想做那個捕食的螳螂,卻不成想在他人眼中,也許自己才是真正被捕的蟬。二者之外,更有黃雀虎視眈眈。
豈不有趣!
敵人步步緊逼,句芒一退再退,奢比屍主力已有近半追入天樞鎮。時機成熟,謝重珩一聲令下。
原本隐藏在天玑、天權的兵士驟然現身,以戰獸騎兵隊和步卒的組合,自兩側全力截擊對方的中部,務必要将其攔腰斷為兩截,全殲進入伏擊圈的敵人。
接受過整套先進訓練的句芒重兵以逸待勞,迎戰剛剛經曆過久戰又遠道而來的對手,簡直是惡虎入羊群,不要太輕松。
從墨漆的角度看此事,當然有全然不同的解讀。但,至少謝重珩曾經是這麼想的。
在往生域的這些年,雖有艱難,有坎坷,甚至有過命懸一線之時,但于用兵征伐一事上,他實在太過順風順水。
源于大昭武将世家的底蘊和自負,天性狡詐自私的幽影們的服從和崇敬,骨子裡生出的以先進和文明對陣原始、落後的高高在上之感讓謝重珩幾乎忘了,這是個野蠻而殘酷的地方。能從這樣的境地裡活下來并非易事,能統領一方勢力之人更是有超乎尋常的能力和手段。
這一戰,出乎句芒上下的意料,包括謝重珩。
截擊的句芒兵士甫一出現,不待交鋒,原本他們以為的久戰疲累的敵人竟異常迅疾地,自己斷成了兩截。
奢比屍兵士應變之快速,行動之敏捷,處置之果斷,很難不令人懷疑他們其實正在等着這一刻。
幾乎是在句芒重兵現身的同時,奢比屍後方大部|隊中,兩隊飛蜥騰空而起,烏雲一般,刹那間已經遮蔽了天樞的天空。騎乘的兵士們手挽長弓,專射戰獸騎兵隊。
弓箭适合遠程攻擊,但殺傷力不足。若要保證效果,必須在每支箭頭上都額外熔煉隻能使用一次的破甲符,使用成本高昂,在以貧瘠聞名的往生域南境一向不太常見。
謝重珩甚至從未見哪個對手使用過,根本沒将其考慮進去。猙營精銳傳回的消息中,也并無一字提及此事。
他原本馭着戰獸在稍高的地方指揮,一見對方大部|隊竟自己提前斷了,本能地生出強烈的危急之感,立時便要傳令撤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飛箭如雨,呼嘯而下。他的騎兵隊死的死,傷的傷,紛紛栽到地上,被踩踏成泥。
戰獸銅皮鐵骨,卻也免不了為熔煉了破甲符的飛箭所傷,驚慌之下,不要命地奔突沖撞,竟反沖入句芒軍陣中。己方兵士死傷無數。
墨漆單手支着頭,指縫間垂落縷縷皓雪長發,一邊慢慢啜着茶水,一邊遙遙感知着西線的一切動靜。
這些都是兩人傾盡心力多年打造而成、賴以維護兩峰十二鎮的戰鬥力。如今在他神識中,彷如被收割的野草般迅速倒下,成片消失,碧色狐狸眼中卻冷寂無波,像是凝固的湖面。
這些年發生在往生域南境的一切,從前六世幾乎都不存在,自然也就沒有今次的戰争。但既然是謝重珩自己選的路,他也就不妨看看他遭受挫敗後的樣子。
突如其來的變故下,原本全力沖擊敵人的句芒兵士都有短暫的惶急和無措。縱然久經厮殺,縱然曾經接受過良好的訓練,也難免下意識地随之四散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