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下,幾名兵士伸腿的伸腿,歪斜的歪斜,散漫地靠坐在校場邊上,根本沒個行伍之人應有的姿勢。身後湊了不少人,或伸頭探腦,或勾肩搭背,或擠眉弄眼,俱都是一副看好戲的神色。
但他們對面卻僅有一人,面無表情,身姿端肅,腰背挺得筆直。
其中一個兵士席地而坐,沒骨頭般歪靠在同伴身上,正乜斜着眼睛,揮着手,連比帶劃地沖謝重珩嚷嚷,顯然是這幫人帶頭的:“營長,宋營長,您也别折騰兄弟們成日搞什麼訓練了。”
“飛蜥飛蜥沒有,裝備裝備比不上。人家連貴得要死、還隻能用一次的破甲符都敢熔煉在箭頭上,射一輪如同下一場雨,不要錢一般,生生将差不多被淘汰的弓箭打造成了對付我們的殺器。”
旁邊一群人跟着敲邊鼓:“說的可不就是嗎?血肉之軀訓練得再好,他也擋不住别的都落後啊。咱們拿什麼跟人家比?”
得了同伴的認同,那兵士更加起勁,竟不等謝重珩開口,就自顧繼續:“再說宋營長,玩個陰的還讓人反玩了,咱可是聽說猙營有一多半都投了奢比屍峰主。”
“哎,那可都是宋營長您背着大家夥,什麼好東西、新鮮物事都緊着堆上去,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親手訓練出來的全能精銳。單論個人綜合作戰能力,号稱殺遍南境無敵手。”
“連他們都降了,咱這些不受重視的還上趕着拿命去硬怼嗎?看看對您忠心耿耿的路副營長,聽說骨頭都湊不成整架,斷了不知道多少處,死得那叫一個慘啊。”
聽他提到路商,謝重珩容色更加冷峻,垂在身側的指尖驟然繃緊,許久都沒松下來。
那兵士猶自嚷嚷:“往生域中的規則向來如此,弱的就該對強的跪拜俯首。”
“照我說,宋營長不如帶領大家夥,也學着猙營那幫人,一并投了奢比屍峰主,求個依靠。弟兄們不是不肯拼命,但總不能送命不是?”
大約是推行新制後的這些年,權利、尊重、平等、律法的觀念實在太過深入人心,此人笃定大庭廣衆之下,謝重珩不能帶頭違反條令拿他如何,才敢這麼放肆。
看熱鬧不嫌事大。他一番話沒說完,身後圍觀的兵士們已經連唏噓帶調笑地跟着起哄了。
甚至還有人吹起了口哨,邪笑着交頭接耳:“别說,不提營長一身修為和本事,單憑這形貌身段,這清貴風姿,若是真投過去了,啧啧……”
“但凡那奢比屍峰主不是個瞎了眼的傻子,縱然不熱衷這檔子事,隻怕也舍不得推開這等神仙般的人物吧。”
墨漆悄然站在不遠處,安靜地聽着那些堪稱句句誅心的言論,蒼白面容上挂着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溫柔而妖孽的模樣,碧色狐狸眼中卻閃過一點饒有趣味的寒光。
一群本該為奴為畜的東西,享受了幾天人的待遇,便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眼下的日子是誰給的,竟也敢對着主子放肆。
若是換了他,不将往生域中有名的酷刑都輪流招呼這位勇士一遍,都對不起此人這副巨膽。
但他也很想知道,他這位想法天真又心性仁慈的盟友會如何選:是堅持他那套規則之下人人平等的觀點,還是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謝重珩不言不動,身形筆挺如劍,立在一票起哄的兵士和連串诋毀惡毒的言語面前,彷如洪流沖擊下的山嶽,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隻冷峻地掃視了幾圈。
畢竟十餘年領兵作戰積攢的威望和名頭,直盯得所有人都收了聲,周圍連樹葉落地的動靜都清晰可聞,他才淡淡開口:“你前面說的都對,隻是後面錯了。”
“你若是跪久了,骨子裡站不起來也不想站起來,也由得你。但你在此肆意妄言,是單純心裡有怨不肯服我,”
略略一頓,像是并未下定最後決心,又像是故意震懾,他終于一字一字反問:“還是根本就是被奢比屍暗中收買,擾亂我軍軍心的細作?”
一句話畢,四周似乎連呼吸都滞住了。看熱鬧架秧子的人群反應過來,再望向那兵士的目光就多了些恍然和痛恨,當場就要拔刀砍了他。
縱然敗得慘烈,但這些年,他們已經習慣了過人的日子。沒到最後關頭,誰也不願意再像“宋營長”來之前,如同牲|畜般,被首領任意奴役虐殺。
如今敵人竟将手伸到自家地盤上來了,這還了得!
兵士全然沒料到隻圖一時痛快,竟頂上這麼大一頂帽子。他張着嘴本想辯駁,卻在周圍幾乎凝成了實質的殺氣中驚悸過度,說不出話來。
謝重珩并沒有發現盟友隐在旁邊看戲。
世間再仁慈的首領,對于細作,也絕沒有絲毫憐憫。他冷冷看了那人須臾,一擡手,淡漠道:“拿下,嚴加審問,務必要審出其上下線和真正目的。”
他自然知道那兵士很冤,即使将人拷打至死,也審不出什麼東西。并非他刻意誣陷,但那人既然敢聚衆鬧事,擾亂軍心,就已經是主動将自己放在了他的敵對角度。
作為武将世家的子弟、常年征伐的軍|人,一貫信奉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人殘忍。光明磊落是對自己人用的,對敵人,隻有兵不厭詐,無所不用其極。
碧色瞳仁中,一絲顯而易見的愉悅終于破開萬年不變的冷寂,搖曳生姿,令那張妖孽面容上慣常真假難辨的笑意都顯出了兩分真心。墨漆微微彎起唇角,半是孺子可教的贊許,半是将人拖入深淵的自負。
原以為謝重珩隻是将其治個造謠惑衆的罪名已經到了極限,卻連他也未曾想到,為穩定人心,那人竟做得更絕。即使方才曾有過刹那的猶豫,卻終究是為着大局,放下了他從前堅守的底線。
一旦開始在原則上作出讓步,就沒有什麼是不可打破的了。
殺了隻雞做榜樣,猴子們哪裡還敢造次,低眉順眼地迅速散開。謝重珩彷如無事,容色冷峻地離去。
但他轉身時,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墨漆終究在那雙杏眼中瞧見了一閃而逝的破碎之色。
一瞬間的錯愕後,他才蓦地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