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在天玑、天樞、天權三鎮的中部一線膠着,各自死傷無數。
對方像是出夠了氣,打出了停戰的标志,并派遣特使面見句芒首領,傳達奢比屍峰主的罷兵條件:句芒後撤,讓出天權三鎮,每年上貢相當于進獻給朱雀城主的錢物的一半,以作賠償。
那特使謝重珩并不陌生,是從天璇時就一路跟随的。
素衫皓發的男人停了輕敲桌面的手指,慢悠悠擡起凝霜似的眼睫,神識中清晰地描繪出盟友如今的模樣。
青年戰甲破損,渾身浴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敵人的。粘稠的血液裹挾着幾縷淩亂散發,幾乎黏滿了那張原本俊逸非凡的面容,血海地獄中掙紮爬出的厲鬼一般,手握斷刃,走投無路,狠絕又狼狽。
那雙從前晶亮如寒星的杏眼如今也沉沉如深淵,連兵敗喪權的恥辱、聽聞對方漫天要價的憤怒和驟見叛徒的痛恨都沒有,隻餘一片死寂森冷的空洞。
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崩潰了。
天權三鎮不僅是他們花費了極大心力打造的邊境重地,更是占據了句芒峰下屬四成左右範圍的領地。三鎮一旦失去,句芒主峰将直接與奢比屍接壤,時刻處于對方的威脅之下。
謝氏子弟骨子裡就流淌着絕不退縮的血,謝重珩更是從來沒有任敵人擺布的習慣。然而若不答應,雙方繼續硬拼,平白消耗無數兵力,終究不免一敗塗地。
若是答應,卻是等同于屈膝投降的行徑,意味着就此放棄三鎮的全部地盤,年年以下屬、失敗者的身份進獻供奉。
作為一個軍|人、一個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這不僅完全颠覆了他自來的原則與家族的訓導,更是他一生無法洗刷的恥辱。尤其是“投降”二字,簡直是刻進了骨子裡的污點。
哪怕日後他一統往生域,也抹殺不了曾經割地求和、上貢歸降的無能。
平靜的面容下,墨漆的碧色眼瞳中隐隐閃出了一絲罕見的亢奮。不知什麼時候,那雙本該隐藏在皓雪長發下的人的耳朵已經悄然變換了位置,化成覆滿雪白絨毛的尖長獸耳。
身後似乎籠着一片白雲,緩緩湧動着,漸漸舒展開來,竟是九條蓬松的大尾巴,像是隻修煉化形到一半的狐妖。
但他全沒覺出有什麼不對。
利爪在素白衣袖下屈伸着,他看不出謝重珩的任何情緒,卻很好奇他會如何處置這個叛徒,對于奢比屍重新劃分地盤、以上位者的姿态索取供奉的苛刻要求又會怎麼選。
謝重珩騎在戰獸上,半垂着目光,居高臨下看着對方派來的特使,片刻,慢慢叫出了他的代号:“猙十九。”
那個曾經同他一起以身犯險、潛伏進敵人的大本營,當時有無數次機會出賣他、卻忠心地按計劃将他救出的得力下屬,他信任有加的開陽秘密軍營副營長,更是這次最後一個傳回情報,讓他幾番對比印證後,最終決定動手之人。
是他需要絕對忠誠、絕對可靠的幽影時,墨漆指定的人。
奢比屍峰主遣猙十九前來談議和的事,簡直是當衆将他踩在腳下羞辱。
謝重珩千算萬算,甚至曾想過有朝一日,也許墨漆都可能同他反目,唯獨沒算到最先背叛他的,是猙營的人。
那都是他一個個搜尋剛剛成型、尚且單純的幽影,親手訓練出的心腹精銳。尤其是天璇的第一批,是在他剛剛起步的最艱難、最困窘的時期造就,更是傾注了他最多的心血,寄予了最高的期望。
如果說猙營是他淬煉的一把刀,那麼如今,這柄鋒刃已經如他掌中的碎空刀一般被敵人斬斷,倒轉過來,斷刃分毫不差,刺入了他的心髒。
若非跟了他這麼多年的老部下,又豈能對他的策略和用兵習慣了如指掌,幾乎連細節都考慮到了,并精确制定出針對方案?
猙十九低眉垂目,從容一躬身,坦然微笑:“正是我。我深入奢比屍後方執行任務時不慎落入峰主手中,隻好降了。宋峰主千萬别怪我貪生怕死。”
“雖說宋峰主曾教育我們要活得像個人樣,但同時你也說過,誰都隻有一條命。我一向将宋峰主的話奉為箴言,二者隻能選一的時候,我也隻能先想辦法保命。宋峰主不要記恨我。”
“不知宋峰主對我們峰主的要求有什麼看法,還望明示,我好回去複命。”
他供出了謝重珩的所有布置。潛伏在奢比屍後方的猙營一半精銳因此全軍覆沒,盡皆落入敵手,幾乎集體降了。
為表明效力于新主子,他們甚至聯手給舊主做了個局,陸續傳回了虛假情報,令他誤判形勢,貿然動手。
略略一頓,猙十九又微笑道:“對了,宋峰主也不必拿一些諸如‘無法自作主張,需要同墨先生商議’之類的話來搪塞我,拖延時間。”
“我跟了宋峰主多年,多少也能看出,雖說你一向主管兵戰之事,墨先生卻統管其餘一應事務,但真正主導的卻是你,墨先生不過是依照宋峰主的種種提議,盡力輔佐而已。這點眼力我還是有的。”
“我們峰主也知曉此事,正在等着宋峰主的答複。宋峰主是聰明人,應該不會讓我們峰主等太久。”
突然被一個幽影點到名,墨漆一頓。
此人能自天璇剛剛成型時起就被謝重珩挑中,十幾年來信重有加,倒也不是沒有緣由。
他彎着唇角微笑起來。隻消轉念間,附近就有人上前替他傳話:“峰主,墨先生轉告說,交由峰主全權處置,無論峰主如何選,他都絕對贊同。”
作為已經占了絕對優勢的勝利一方,“等”的意思,就是不會有多少耐心。謝重珩面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喜怒,像是在冷靜思考,又像是尚未從背叛和慘敗中回過神來。
須臾,他卻問了句不相幹的話:“誰是第一個被俘投降的?”
猙十九又躬了躬身,仍是一派安穩:“也是我。”
他踏前一步,仍是半垂着頭,立在謝重珩腳下,卻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不過宋峰主放心,我暫且并未将你的真正身份洩露出去。”
“縱然我迫于形勢不得不降,但感念宋峰主當年訓導之恩,也不願做得太絕。”
他将舊主連同昔日的陣營、同伴一起賣了,卻說得十分冠冕堂皇,實則不過是對奢比屍峰主留了一手,以舊主血食的身份作最後保命的底牌而已。
謝重珩卻沒再問任何問題,隻慢慢道:“回去轉告你們峰主,我同意他的提議。”
一個重逾萬鈞的抉擇,就這麼平靜到沒有絲毫波瀾地從他嘴裡說出來,簡單得就像在說,今天天氣還行。
從頭到尾,他隻說了三句話。大約是沒想到他竟然答應得如此痛快,竟然輕易就放過了這個叛徒,連遠在開陽看戲的墨漆都有短暫的驚訝,一時收起了懶散姿态,破天荒地坐直了。
雖說在往生域中,吃了敗仗認輸極其常見,但也許在曾經的下屬心裡,他終究與任何首領都是不一樣的。猙十九微帶錯愕,終于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卻見他血染了滿臉,目光死寂,形容如修羅厲鬼,直勾勾盯過來。
方才的坦然和從容嘩然碎裂,化成青白的臉色和驚懼的眼神,猙十九連告退的禮節都沒有,驚忙往回逃。
謝重珩若有所感,緩緩擡起頭,遙遙望向奢比屍方向。
一艘峰主專用的雕花紅漆飛舟浮在空中,紗幔飄飛,簾幕拂動,其間似乎立着個人影。一道陰狠目光穿過重重陰風鬼氣,與他的視線撞在一起,像是警告,又像是示威。
此次戰役時間不長,句祝二峰損失卻極其慘重。
參戰兵士占兩鎮總兵力的六成,其中陣亡三成,重傷近兩成。率領營長護衛隊以少拒多的開陽軍營副營長路商戰死,全隊無一生還。
曾經花了大量物資和精力建設的西線防禦地帶——天樞三鎮陷于敵手,比大昭三郡更為寬廣的大片領地喪失。當年打造得有多用心,日後收回就有多艱難。
自此之後,句芒主峰将長期處于敵人的半包圍之下,将來隻能靠剩下二峰九鎮的地盤和人力、出産,去對抗奢比屍和朱雀城。
相較之下,每年額外付出供奉這種事都排不上号。然而這些都還隻是最為直觀的代價。還有更為深遠、緻命的問題。
墨漆曾以為謝重珩可能一時接受不了打擊和糟糕的局面,應該會消沉一段時間,至少也該痛苦幾天。但出乎意料,他隻在率領預備隊沖殺之時有過短暫的失控、崩潰。
哪怕後來見了猙十九,哪怕極其快速地權衡利弊後,當場背棄整個家族一貫堅守的原則和榮譽,背棄自幼所接受的人生信條,接受了奢比屍的恥辱條件,也一直冷靜無比,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戰後,他沒有留出任何時間去悲憤、去痛苦,去纾解心中愁悶,而是立即着手構築防線規劃兵力分布,清點各種損失、歸攏剩餘人馬,準備重新開始整頓、訓練。
他像是全然沒有自己的情緒,隻一步步按照整套流程和置下的計劃,最大限度去恢複實力。
妖孽冷眼旁觀一段,不免感歎此人心性之堅韌,着實有些超出尋常人,跟鳳氏一族都有得一拼。
他縱容鬼物們将戲台子搭了半天,自己也頗有幾分興緻地等着。誰想一場大戲唱完,角兒卻沒按他預想的收尾,總歸不是件讓人舒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