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将最急迫的部分事宜大緻理順了,墨漆掐着時間去了主帳,一則确實有正事要談,二則,探|探他是否真如表面上那麼淡然。
已是半夜,主帳燈火通明,謝重珩依然帶着副手在整理後續計劃。見盟友來了,他有一瞬的緊繃,又彷如無事地将人領進了旁邊的寝居外間。
這也是他有時深夜處置公事的地方,兩人秉燭而談之所。他率先進去點上燈燭,同樣點得明如白晝,背對着人停頓一下,方才行到書案旁。
“猙十九的事,你有什麼想法?”墨漆也不跟他兜圈子,慢悠悠地道,“他很可能将你我的老底都賣了。”
“如今句、祝二峰的絕大多數内部情況,尤其是兵戰、軍|隊方面,奢比屍峰主不說了如指掌,至少也是全往生域中,對我們最清楚的首領。”
從前謝重珩于用兵征伐之事上沒有遇見過真正的對手,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那些源自大昭王朝的先進手段和策略、治理方式,幾乎所有敵人都不清楚。
但猙十九的被俘和叛變颠覆了他的所有優勢。作為他曾經的心腹,僅次于他的級别,猙十九接觸到的幾乎都是機密。
青年腰背挺得筆直,近乎僵硬,沉默須臾,道:“不錯。奢比屍本就比我們強大,以後隻會更占優勢,兼且我們這邊從前的一切都不會剩下多少秘密可言。如果再延續以往的做法,恐怕……”
洩密,是尤為緻命的兩個問題之一。不僅是被敵人察知了己方的種種情勢,更重要的是,被洩露的大部分消息都涉及到整個體系的支柱——新法則,根本無法輕易全盤更改。
他略為一頓,反問:“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墨漆懶洋洋道:“這個問題嚴重,也不嚴重。我們這套法則的核心之一是廢除等級,适當的平等、尊重、權利。奢比屍峰主縱然知道,也絕無可能效仿,或者潛進來破壞。所以這方面大可放心,至少後方不會出什麼亂子。”
“但他必然會借鑒你的兵士訓練相關經驗。畢竟這些是可以直接大幅度增強他戰鬥力的辦法,他不會拒絕。”
“他若足夠聰明,應該還會知道情報的重要性,很可能同樣會設置類似猙營的兵種。有猙十九和那些現成的猙營精銳,至少已經有了相當的基礎。”
想了想,他又補充:“當然,也不排除他自以為是,對我們這些方式和策略不屑一顧。這應該是對我們最有利的情況。”
謝重珩沉沉道:“他不會。據說現任奢比屍峰主在位已有至少兩百年,他若是如此剛愎自用,活不到現在。所以軍中必然要大改。我已經在着手此事,力求盡快拿出具體方案。”
他像是剛剛才想起來,起身斟了兩杯熱茶。想想才覺得不對,他還要熬夜,喝茶無所謂,但墨漆不是。又将對面那杯換成了熱水。
陰風鬼氣在躍動的燭火下投映出交錯的微薄光影,明滅交錯。房間裡沉默了不短的時間。墨漆定定瞧着他,碧色眼瞳彷如一對深淵,忽然漫不經心地道:“我有個問題不是很明白,但又似乎不太應該問。”
謝重珩眼睫半垂,遮去了眼中情緒:“先生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那麼幹脆就答應了奢比屍峰主的條件,全不顧及顔面、自尊?”
妖孽掩口輕咳兩聲,素白衣袖遮掩下,唇角彎彎,微笑起來:“倒也沒你說的這麼嚴重。”
于現在的謝重珩而言,無論他有多看得開,這都絕對是個一刀穿心的殘忍問題。
青年一時沒回答,依然近乎僵硬地端坐着,雙眼半阖,不去看他。
過了會,他才淡淡道:“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他已經處于絕對優勢,既然敢當衆提出,就絕不會容許我再讨價還價。就算再打下去也堅持不了多久,不必做無謂的犧牲。否則,最後的結果隻會比現在更糟。”
先賢有雲: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①。從前在永安時,謝重珩曾不止一次從書冊中讀到這一句,但終究不過寥寥十幾個枯燥的文字,一點基于常年身處永安這種平和、繁華之地的認知的貧乏想象。
往生域中拼殺十幾年,他也無非是一貫以勝利者的姿态去看待戰争和自己的想法。
然而那天,漫山遍野被收割的兵士,染紅了大地的鮮血,層層鋪在地上的枯骨,斷折損毀的兵器……都是他一手帶出的隊伍,是他多年來從一無所有打造而成的心血。
那是他第一次從戰敗者的角度,去審視曾經習以為常、甚至為之熱血沸騰的一切,第一次知曉何謂“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又為什麼“不可不察”。
幽影們大規模死亡化成的濃郁陰風鬼氣彌漫,将整個戰場裹挾得猶如覆蓋着烏雲。他總不能将更多的人都趕去送死,将全部的家底都打光,将最後翻盤的機會都斷絕。
那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關系到整個句芒峰下屬所有地界、民衆。
在其位,謀其政。站在什麼樣的地位就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利弊、大局面前,個人的榮辱、尊嚴甚至不配被劃進考慮的範圍。
對他這個回答,墨漆倒沒什麼意見:“有道理。畢竟權衡之下,這确然已經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但若是他果然凡事都學會了從這個角度出發,真正能做到抛開感情不提,那麼至今依然如此冷靜,那倒也說得過去。
隻是日後不免會少了許多樂子。
“我也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先生。”靜默一會,謝重珩沉沉道。
“從前讨論如何治理時,先生曾不止一次告誡我,無論是給予底層的尊重權利也好,廢除等級宣揚平等也好,都隻能是為了收攏人心,穩固地位,維護體系,不應該有出于真心的憐惜和悲憫,當滅則滅,不可手軟。”
“我可以為着鞏固實力假裝将自己融入其中,卻絕不該真正将這些天性自私卑劣的幽影當成人,更何況是自己人。尤其是統領他們作戰,更該嚴加防範。祝融之戰前後,先生甚至曾兩次直接表明對他們的不信任。”
“是我不聽先生之言,緻有今次一敗,割地、上貢的決定也是由我而出。多年心血幾乎毀于一旦,先生可會怪我?”
正在喝水的人差點被嗆住。墨漆失笑:“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怎麼會這麼想?”
“認真說來,地盤全是你親手打下的,傷是你受的,命是你拼的。總不能說隻準赢不準輸,赢了就皆大歡喜,出了岔子就全賴你頭上。天下都沒這個道理。你說是不是?”
“不管怎樣,仍然是我過分信任他們、制度設計上有嚴重缺陷所緻。”謝重珩終于擡眼看着他。
“倒并非是我天真到全然相信自己付出的心血和感情,相信這樣就可以打動這些沒有多少感情、又全無牽挂之人,更多的是相信幽影的趨利性,因此才認定遣出去的猙營精銳不會背叛我們,背叛他們所熟悉的生存之地。”
“但我卻一直忽略了一點:從前哪怕大軍壓境,那也是在自己的地盤上,而非孤身深入敵後,步步喋血,步步驚心,前無首領後無援軍,身邊沒有同伴的境地。”
“這種境地,甚至能将一個心志堅定的人逼到崩潰,遑論被俘後降敵。就憑這點,我難辭其咎。”
可惜那時的謝重珩太過自負。
或許是這些年幽影們對他一向服從,連看向他的目光都帶着不加掩飾的崇拜,又或許是,他真把他們看作如同外界龍淵時空的大昭百姓一樣,心性柔軟感情充沛、有道德明是非的凡人。
他卻幾乎忘了,他們連魂魄都沒有,無非一把死寂枯骨、一縷鬼氣怨念凝附而成。
何談赤膽忠心?
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謝重珩一方面認為墨漆的話雖然不無道理,但另一方面,他仍是覺得太過冷酷,潛意識裡無法接受,甚至不乏試圖改變、挑戰這一自古沿襲的暗規則的隐藏心思。
他卻同樣忘了,體系、制度這些人為構建的東西尚且可以改變,但基于整個族群天性得出的論斷、無數先賢大能總結的經驗能傳承下來,又豈是能輕易被颠覆的?
錯了就要承擔代價。言語如刀,他在盟友面前拿着這把刀子,一點點割裂他的尊嚴、内心,剖析他的錯誤。但他神色冷淡,聲嗓平靜,仿佛在說一個不相幹的人。
墨漆略一思索,覺得至少面上工夫還得做一做,自己還是該安慰他一下,于是拍了拍他的肩,慢悠悠道:“既然坐上了賭|桌,有時候也别把勝負太當回事了。有些東西越是看得重,就越是抓不住。”
“今次也不算多大的問題。退一步想,奢比屍峰主顧忌着朱雀城主,還不敢做得太過分,至少還給我們留下了翻盤的餘地,讓我們有機會慢慢從頭整頓,查找根源上的漏洞加以防範,甚至可以算是一件幸事。”
今晚的談話也就此宣告結束。謝重珩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墨漆也不能占用他太多時間。隻是始終沒能看見預料中的挫敗、悲傷乃至絕望,妖孽不免覺得無趣。
但很快,轉機出現了。
如果說這些,人财、地盤損失也好,敵人的威脅也好,都隻是外部影響,總有辦法度過難關,那麼,還有來自内部、可以讓任何一支勢力都土崩瓦解的真正緻命一刀:人心。
這場失敗,無異于證實了謝重珩原先諸多想法的荒謬性,和對他本身的直接颠覆、否定,以及人心的劇烈動蕩。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因了這場堪稱慘烈的敗戰,曾經戰無不勝、受兩峰十二鎮仰視推崇的首領自神壇跌落。兵士們背後議論紛紛,對眼下的處境和形勢惶恐不安,開始為自己盤算各種可能的結局和退路。
感知到底下的異動,墨漆又來了點興緻,放下那堆枯骨,去了開陽軍營,準備看看熱鬧。
開陽軍營是兩大核心軍營之一,前任副營長路商的陣亡給士氣帶來了巨大沖擊。已經是燈火初上,軍營正常應該已經結束一天的訓練,但他到的時候,正趕上當年天璇軍營的曆史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