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漆終于連話音都帶出了幾分顯著的冷意: “你說此處不吉,其實吉不吉利的,究其根源,無非滄泠這個罪人太過天真,用情太深,以至于眼盲心瞎。”
肩上那隻手握出了輕微的“咯啦”聲,也不知是他自己的指骨還是謝重珩的骨節:“他若是肯稍稍冷靜下來,睜眼看看,也許一切又是另一個結局。”
沉浸在一堆亂念、心緒中的人終于覺出了不對勁。
相處多年,謝重珩多少知道,墨漆許多言行都自有深意,不會做無的放矢之事,更絕不會無聊到拖着他在此講故事。縱然他不清楚盟友今日為什麼帶他來這麼個有悲慘過往的地方,更不清楚他說這些話的目的何在,但也明白他意有所指。
卻不知是單純在感慨,還是在警告誰,又或者是在預示什麼。
察覺對方的狀态太過異常,不确定這段古老的前塵舊事哪裡又刺激了他,也不顧肩上的劇痛,謝重珩近乎本能地一把抱緊了眼前的人。
他也不知該怎麼寬慰人,隻能輕輕拍着他的後背,溫聲安撫他:“墨漆,墨漆,都過去了,那都是過去很久的事了,别放在心上。”
原本這隻是再正常不過的安慰,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知道,于墨漆而言,這句話有多殘忍。
對所有人來說,這段堪稱古老的傳說确然早已成為往事,就連曾經知曉甚至參與過此事的洪荒神魔,大約都已經在太過漫長的時光裡遺忘、羽化殆盡。
困頓其中受盡折磨,千萬年都不得解脫的,隻有他一個人而已。
素衣白發的妖孽男人在他懷裡僵硬地安靜了一小會,微微顫抖起來,似乎在努力隐忍着什麼,卻終究沒忍住,笑出了聲:“是啊,都過去了。”
他推開那個堅實溫暖的懷抱,又是一貫的散漫模樣。
碧色狐狸眼勾勾纏纏睨過來,依舊是慢吞吞的語調:“我隻是覺得,感情這玩意兒,能令聰慧賢明者愚昧蒙蔽,強悍自持者脆弱失控,能讓良善化為妖鬼,讓光明淪落深淵。”
“凡人時空的話本、傳說中,從前有‘神仙動情,天地不甯’的說法,正是因為一旦與之沾染上,不免颠倒瘋狂,神智淪喪。稍有不慎,将失控堕落,動辄毀滅億萬生靈。”
“何況,這東西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最容易僞裝也最能欺騙人。外人看來多麼生死不渝的情意,又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有所圖謀?”
“無欲則剛強,無情則無敵。所以,要感情做什麼?”
仔細看了兩眼,見他确實好像沒事了,謝重珩稍稍放下心來,略一思索,道:“在下愚鈍。但在下看來,滄泠神君與人皇鳳炎隻是生錯了時代和身份。”
“九尾天狐與洪荒人族若能精誠合作,攜手而戰,未必不能戰勝焚天魔族,也未必就一定會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也許我沒經曆過那段過往,不知其中艱辛無奈,不該擅自評判這些先輩的是非對錯。但愚以為,凡事都如劍之雙刃,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先生也許隻說中了一半。”
“情之一字,含義甚廣,也能令軟弱者勇毅,令卑劣者高尚,讓惡妖厲鬼心生人性,讓黑暗深淵重見光明。”
“我是個俗人,總覺得人世蒼茫,浮沉無定,不傷及他人的前提下,若能遇見一個值當自己甘願付出一切之人,無論結果如何,都是一生之幸。”
墨漆安靜了一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瞳仁裡落下他真誠的神色和晶亮的杏眼,唇角漸漸彎出一點莫測的笑意:“哦?是麼?”
若是你放在心裡的人,一心隻想着怎樣折辱你踐|踏你呢?到了那時,你還會覺得,那是一生之幸嗎?
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屆時你又會是什麼心情,什麼感受。
他忽然就生出一些隐秘的興奮和期待,像是深淵裡終于探出了魔鬼的觸角。哪怕明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能得知答案,竟都難以壓制翻湧的心緒。
然而自認為一路生死相伴,對他信任到可以性命相托的人對此沒有絲毫察覺。
走出那段遺失在時光中的過往和遺迹,戰舟從無盡山返回,繞着整個朱雀城飛掠一圈,最後停在朱雀大營。墨漆帶着謝重珩,裹着小販的吆喝聲、顧客的讨價還價聲自市井街巷中穿梭而過。
坊集喧嚣繁華,人頭攢動。二人身處其中,卻隻是靜默地、不疾不徐地行走,于嘈雜中圈出點隻屬于他們的安甯,沾染一身煙火氣息。
不是人間,卻似人間。
見他一路沉默而好奇地張望,又故作不在意,墨漆懶洋洋地問他:“喜歡逛街?”
一個大男人,堂堂一軍主将,統領南境者,竟有這點小孩、姑娘一般的興緻。被人揭穿了小心思,青年俊臉微紅。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以前沒怎麼逛過,沒有機會。”
千年後的孤魂野鬼謝七自不必說,能活到十幾歲都是幸運遇見了鳳曦之故,往生域中幾曾見識過人間煙火。
從前原身身為謝氏嫡系子弟,出入皆有車駕随侍。王都永安繁盛熱鬧,男孩活潑,三兩歲時從車窗縫中窺見,别的小孩手中居然拿着糖畫,街邊還有噴火翻跟頭的雜耍藝人,也曾哭吵着要下去玩。
街沒逛成,回府後受了伯父謝煜一頓嚴責。從那以後謝重珩知道,他與外面那些孩子甚至謝氏其餘子弟都是不一樣的。
他将來要成為整個謝氏的掌執,繼承武定君的世襲之位,肩上壓着阖族上萬人的前途和未來,壓着家族故地靈塵境的安危,壓着大昭王朝半個東部的存亡,絕不能把心思放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更不能輕易流淚。
當年力壓整個永安權貴圈同輩子弟的名頭,背後自然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墨漆一頓,原本要直接往朱雀宮方向走的腳步不着痕迹地拐了個彎,帶着他往集市最熱鬧處行去。直逛到掌燈時分,兩人才終于踏進了宮門。
朱雀宮規模不算太大,建造得也并不奢華。按墨漆的說法,這裡也隻是個臨時落腳點而已,相比從前的主城,甚至稱得上普通。
周圍高牆方正,四座角樓拱衛。中心一條青白巨石鋪就的寬闊甬道,盡頭處九十九級長階層層向上,直通一座七層大殿。灰磚青黛瓦,重檐庑殿頂,莊重而肅穆。
起居的明光園在大殿後。兩人就着此前在集市上買的食物用過晚飯,墨漆又開了壺酒。
期間,他像是不經意地提起,過些時日朱雀宮将正式啟用,一統南境這麼久,該舉辦個宴會,宴請麾下諸将領、諸管事,以為慶祝、嘉勉。
謝重珩略感奇怪。
此人看着一副妖孽做派,連笑容都是溫柔魅惑的,實則脾性又怪又冷又狠,不喜與人來往。别看兩人自從在往生域入口初見開始,他在自己面前一副自來熟的厚臉皮,對旁人卻全然是個不容靠近的性子。哪怕是他手下那些跟随多年的管事,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往常他從未提過這種事,就連各類慶功宴也從來不參加,今日這話,實在不像他會說的。但青年沒多想,對此并沒有什麼意見,也就應了。
酒過三巡,墨漆似乎想起什麼,起身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下一長一短兩隻丹朱木盒,并排放在桌上,示意他打開。
謝重珩從了他的指教,相繼揭開盒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