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朱紅木盒中,卧着一長一短兩柄刀,尺寸款式竟與謝氏嫡系子弟所用陌刀,和他從前慣用的碎空刀别無二緻,标準得像是照着他的喜好和習慣定做的。
長刀銘文扶光,長柄,直身,雙刃,分量沉重,威勢迫人。短刀仍是雁翎刀制式,略有弧度,窄身薄刃,刀尖狹長上挑,竟同樣鑄刻碎空二字。
刀身皆為鐵灰之色,鋒刃卻森冷如雪,肅殺淩厲,沉穩大氣。銘文鐵畫銀鈎,風骨卓然,懾人的淩厲中又帶着幾分肆意,一望即知是盟友親筆所題。
墨漆散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兩把刀的原料配比都做了調整,都熔煉了那具九尾幼狐的骨灰,是純粹的往生域的産物,天下唯此兩件。宋将軍,看看合不合用。”
謝重珩取了碎空在手,仔細查看許久,就聽那人蓦地道:“接着。”
兵器破空之聲倏忽襲來,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刀。
隻聽“铮”的一聲,襲擊之物掉落,竟是一枚鐵灰色箭镞,已被斬為兩段。斷口處平順整齊,刀鋒銳利如故,分毫無損。
兩柄刀盡皆如此。他戀戀不舍地放回盒中,驚歎道:“好刀!”
對于身外之物,他生平沒多少其他愛好,唯獨愛好各種兵器戰具,和獸類皮毛的手感。這樣兩柄刀,無論外觀、形制還是質量、手感,簡直處處都戳在他的心坎上,哪能不讓他動意。
意料之中見他如此反應,墨漆唇角微微彎起一抹柔和笑意,懶洋洋地道:“給你的第一件禮物,早先說了給你打造的兵器。”
縱然心中早有猜測,但親耳聽見,謝重珩仍不免激動到心都像是要從胸腔裡飛出來。
這是真正屬于他自己的兵器,還是并肩作戰許多年的盟友贈送的。
東西尚在其次。但這個素來冷靜到近乎無情的人竟肯花費心思,為他打造這樣兩柄量身定制的獨特兵器,這份沉甸甸的情意,卻是萬金難換。
巨大的喜悅淹沒了他,令謝重珩全然沒有注意對方話裡的第一件是什麼意思。
一時忘形,他猛地抱住墨漆,用力拍了拍那副瘦削的肩背,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須臾,最後隻道出一句:“謝謝你!”
擁着他的懷抱火熱而堅實,真摯、熾烈、可靠,像是誰七世不改的心。雪衣白發的男人微微僵住。
白日的戰舟上,他也曾這麼緊緊擁抱着他,安撫着他,平複着他因激蕩而幾乎失控的心緒。即使他并不知道,他懷裡的妖鬼已經露出了獠牙和利爪。
不期然地,他想起這個人曾六次在決意出戰尾鬼時站在他面前,孤注一擲,絕望而決絕地說:“我隻是最後想跟你說一聲,我心裡有你。”
六次在生命的盡頭,用盡全力回首,看了他最後一眼。
酒味醇香,嚴嚴籠罩在身邊時,就尤為引人迷醉。素白廣袖鬼使神差地擡起,墨漆一時茫然,自己也不知道是想回擁他還是想推開他。
懸在身側許久,碧色狐狸眼中隐隐含着些震蕩和掙紮,在幽暗深淵中幾番浮沉,卻終究連同衣袖一起,慢慢歸于沉寂。
這一次有他傾盡一切出手,從前的曆史将不會再度重演,謝重珩和謝氏乃至整個大昭王朝的未來,都将重新書寫。
但同時,他的變化也太過巨大,生出了太多令他痛恨的屬于人的感情。而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再無法忍受這點。
收服朱雀之戰中,謝重珩以神識操控戰舟,思緒混亂。墨漆近身照顧時,卻發現自己鬼使神差地起了别的念頭後,他曾盡可能地試圖避免跟那人接近。然而那天被點燃的火苗在他身上卻隐隐越燒越旺。
起先他并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過往那麼漫長的年月,也不是沒有過性|緻強烈的時候,不過他一貫寡淡,也就向來不當回事。隻是不知為什麼,這回他潛意識裡覺得自己該克制,而非随性而為。
後來再回頭看,也許他那時内心深處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在設法逃避。
但顯然,如今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語。不知是不是禁|欲太久,那把火居然有了騰空之勢,熊熊而起。
真到了難耐之際,墨漆也不至于非得死死壓抑着折磨自己。那晚他原本也是打算潦草糊弄一下,按理說完事也就解決了。
然而漸漸地,他開始有些失控。那種幾乎烙刻在神識中的快意帶着漫長的韻味,久久不曾消退,讓他身上越發灼熱,漸至不可忍受。
那時他才知道,他那段時間在逃避什麼。現在他再也不可能瞞騙自己: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是謝重珩那張面容、那副軀體,是曾經誤服銷魂果的夢中,青年生澀的情|動模樣。
他汗濕绯紅的臉龐,戰栗起伏的肌肉,隐忍低沉的聲音,水霧迷離的杏眼……哪怕僅僅是個虛妄的假象,都無一不在刺激着墨漆,讓他沉溺于這場本該簡單的自足,讓他前所未有地興奮,也讓他體會到了難以言喻的歡愉。
他頭回知道,原來欲|念的投射有了具體對象時,竟是如此地令人癡迷,欲罷不能。而他似乎是真的想對謝重珩這麼做。
一次遠遠不夠。墨漆在想象中肆意妄為,極盡放縱。那人溫順相從也好,似推似就也好,又或者極力反抗也好,但終究,卻都隻能接受他給予的所有侵奪,無所疏漏,無路可逃。
遠在九天之上飄搖的神識回歸地面後,向來極愛整潔的妖孽粗沉喘息着,呆滞地在混亂中躺了許久,心有萬千結。那些荒唐的點點滴滴靜默無聲,卻鐵證如山,無一不在明晃晃地嘲笑他、警告他。
直到那時,他才終于真正做了決定。
他到死都不需要這些會讓他失控、脆弱的心緒。他們的因果和牽絆,也應該連同過往一起被斬斷。這些心緒因誰的情意而起,也該由誰的怨怒終結。
第二份禮物,他必須送給他。
墨漆冷冰冰地彎起唇角。
一壺酒喝完已是深夜,謝重珩尋了個理由告辭離開。
他能閑下來休整的時間極其有限,今日被墨漆拖着,已經耗了一整天。他打算連夜再次趕往無盡山,看看能不能尋到鳳曦的蹤迹,稍稍解一下他的疑惑。
妖孽男人單手支着頭,在暖橘的燭火下深深望了他一眼,方才慢吞吞地道:“好。出門左手邊的廊下有隻戰獸,騎着它能快些。”
把玩着酒杯的纖白指掌一頓,他平靜地緩聲補充了一句:“注意安全。”
一切都隻是個簡單的暫别場景,除了那句在尋常人說來再正常不過、卻從未由墨漆口中吐露過的叮囑,并無任何異常。
然而人生的巨大變故,總在許多極不起眼的時刻,從極不起眼的預兆開始。
離開朱雀宮不過須臾,天地間就漸漸起了薄霧。念及多年前誤食銷魂果後,導緻墨漆重傷的那個兇險的夢,和拿到太初之光時,充斥天地的濃霧帶來的諸多謎團,謝重珩心裡瞬間生出警惕之感。
不及他反應,眼前霧氣倏忽聚合,霎時竟已濃到伸手不見五指。身下的戰獸也不知絆到什麼,猛地一颠簸,竟将他直接摔落下來。
一陣難以抗拒的劇烈眩暈奔湧而至,他瞬間暈了過去。
稍稍恢複意識的刹那,謝重珩勉強撐着起身,已心知有異,近乎本能地化出新的碎空刀。
地面亂石嶙峋,荒草叢生,略略眼熟,卻已絕不是在朱雀城中。再垂眼瞧見濃霧中隐現的那架烏光流轉的漆黑燈台,他隻覺神識中轟然一聲,似被巨石當頭砸下。
又是這裡,當年他們拿到太初之光的地方!
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又是誰将他從朱雀城帶到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