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衫的男人坐在床沿，微微俯着身子，碧色狐狸眼中波瀾不起，安靜地看着他。一縷皓雪長發垂下來，落在他耳側，帶着讓他熟悉的安心的氣息。

那張精緻如畫的妖孽面容映入瞳仁，仿佛刀子般紮進眼睛裡。謝重珩重又緊緊阖上眼睫，扭開頭，嘶聲道：“請出去。”

雷劫之後，所有記憶連同後來他怎樣悉心照顧他的畫面瞬間砸回他神識中，天崩一般淹沒了他。

他經曆的不堪的踐|踏，他遭遇的非人的折磨，那人應當都是知曉的；但他容色安甯，全無絲毫輕視之意，對他也并無特别之處，連眼神都與從前一般無二。

即使如此，謝重珩也沒有辦法面對他。

他要如何去跟相處多年的盟友開口，他身為男人，身為一軍主将，卻被他的師尊侵|犯後，又被扔給一群将士侵|犯？

墨漆雖然冷血到似乎根本沒有心，卻實在是很善解人意，果然不再打擾他，甚至從頭到尾沒有問他一個字，給他留了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他獨自舔舐傷口，凝聚勇氣，去正視那場暴虐的淩|辱。

在他看來，他在殘忍肮髒的煉獄中走過一遭，固然不幸，但遇見這樣一個盟友，又何其有幸。

新落成的居所後一門之隔，連着一眼泉池。池水微熱，謝重珩日日掙紮着虛弱到似乎風都能吹倒的軀體，将自己泡在其間。

澄澈的泉水也沖不去他一身的肮髒和恥辱。從白晝泡到深夜，他神色平靜，手上卻狠命搓洗着，用力摳挖着，反複不停，像是生命中隻剩下了這一件事，要借此将那些令人作嘔的惡心觸碰和感覺都徹底從自己身體上、感知中、記憶裡撕下、毀棄。

他生性純粹，清白自持，又極重感情，遭遇最重要的人如此對待，即使理智上再如何自我開解，逼迫自己面對現實，依然沒有辦法忍受那一切。濃霧掩蓋了所有罪惡，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施暴者都有誰。除了鳳曦，他連報仇都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說不出的惡心、痛恨、悲苦、憤怒讓他無法飲食、入睡，就這麼日夜熬着。

如今再回想起來，也許曾經墨漆将他帶去滄泠神君那永遠沒派上用場的鳳華境，那番話，字字句句，都是在警告他。

身上本已漸漸愈合的傷口被泡到發白，被大力搓開，猙獰外翻，層層疊疊，皮肉都被搓落，池中都浸染着鮮血。謝重珩毫無所覺，猶嫌不夠。

然而待他穿好衣服，回到居所，浸沒在黑暗中，端正而莊肅地坐下，眼眸半阖，除了掩在深色衣袍下的一身仍在淌血的傷口和缭繞不去的血腥味，卻完全沒有人能看出他一刻鐘前的痛苦與掙紮。

出生尊貴、自幼受嚴苛的良好教養的世家嫡系子弟，連崩潰都悄然無聲。從醒來開始，他再沒流過一滴眼淚，也再沒露出一絲悲恸絕望，平靜得就仿佛那場噩夢般的經曆從來不存在。

墨漆坐在他房門外的石階上，一手支着頭，安靜地放出神識，感知着他的所作所為，似乎在沉思，碧色眼瞳中卻一片茫然。

房間裡的人仿佛沒有任何異常，隻是每次送去的飯食都幾乎沒怎麼動過。那些苦藥他倒像是再也不怕了似的，每每一飲而盡，卻又在下一瞬盡數吐出。

也許這是走出噩夢必然的經曆，用不了太久，那人就會慢慢恢複正常。他這般寬慰自己，終于微微彎起唇角。

謝重珩并不知道門外的人和事，更不知道他經曆的這一切前後總共耗費了多少時日，但他不能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去放縱自己沉淪于那段不堪的遭遇。

夢中謝氏阖族連同謝煜受刑慘死的結局時時警醒着他，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該耽于一人一己的不幸。哪怕是被放在心裡多年的神明蹂|躏、被扔出去，被無數人當衆輪番淩|辱、踐|踏，尊嚴破碎的痛苦，也不該打亂他的軌迹。

數日之後，墨漆再次送飲食和湯藥進來，見他容色日漸枯槁，神色尚且無異，似乎不經意地問他，之前提過的慶賀朱雀宮正式啟用的大宴過些日子将要舉辦，他願不願意參加。

這本是他在決定對謝重珩下手前就計劃好的，作為突遭變故的人消沉過後慢慢接觸他人、恢複正常生活的緩沖和過渡。

那人每天對自己做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以那人一貫的堅韌和責任之重，也許回到正軌，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就能逐步放下。

青年的目光落在桌上一長一短兩柄刀上，杏眼中一派死寂，沉默片刻，低聲道：“好。”

他如今的軀體，不要說名為扶光的陌刀，哪怕是窄身薄刃輕巧靈便的短刀碎空，也已經揮不動了。

活着總要往前看。墨漆雖從未勸解過他，但他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确實需要盡快抛開那些痛苦記憶。逼迫也好，強制也罷，怎樣都行。

大宴在朱雀宮的七層主殿，朱雀大殿的第一層舉行。

大殿整體以青灰色調為主，空曠寬敞，莊重肅穆。大宴沿用了大昭貴胄的分餐制，卻廢棄了跪坐禮儀，最深處設一張長條案幾和兩個主位，其下兩列食案并交椅分列左右，嚴整規矩。

于整個南境而言，朱雀宮的落成，意義非同一般。

如今這兩位并非貪圖享樂之輩，更不是因循守舊沿襲一貫法則之人。與從前的曆任城主都不同，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并為此盡力去實踐去推行。

全新的城主駐地落成，标志着經過多年治理，南境的新規則新體系最終成型，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物資儲備充足，實力足以在東境蒼龍城和西境白虎城兩大強鄰的虎視眈眈下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