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後,就隻寫了二十幾個人名,應該是眼下尚在守城的将士名字,但唯獨沒有謝将軍。而且……”
他罕見地糾結了須臾,在對方疑惑且沉重的目光注視下,斟酌再三,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而且……他們身上,我沒察覺出多少生機。”
其實這話已經說得十分之委婉。哪裡是“沒多少”而已。
謝重珩停住腳步,震驚到近乎呆滞地看了他一眼,霍然回身,望向洞開的城門。
去年就已經以自己死去的将士為食了。如今已是嘉平七十六年上,整整半年過去,非但沒有任何物資援助,也再沒有出城搶糧。
這麼長時間,他們吃什麼?又是靠什麼活到現在的?
連分吃自己同袍為生的事都能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還有什麼是不可寫下來,留給後來者看的?
還是那個問題:困守孤城、物資斷絕至今,他們集體重傷到嚴重殘缺,又是如何醫治好,非但能保住性命,甚至還能繼續守城的?
幽影對活人的氣息和生機最是敏感,但連左海都察覺不到。想起出戰前鳳不歸也曾問他“如果你知道火雲城裡已經沒有活人了”,謝重珩心中蓦地一陣劇痛。
素來堅毅的身影近乎踉跄地往前踏出一步,像是要沖進城裡問個究竟,卻又勉力停住。
如果他們早已死去,那些問題都說得通了。
不,謝煙和他麾下僅剩的二十餘将士,他都一個一個看過。他們明明還有呼吸,行動如常,不可能是死人。
六族無論嫡系還是旁系,皆在宗祠裡設有命燈閣,供奉着族中各個子弟的命燈。無論此人行出千裡萬裡,人在則燈明,人亡則燈滅。若要确認謝煙是否已經死了,隻需看看他的命燈就行。
但謝重珩眼下根本不能公開身份,更别說光明正大地去靈塵謝氏宗祠。
沉重的城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發出滞澀刺耳的“吱吖”聲。他沉默着,最後隻澀聲道:“不必告訴任何人,就當沒有這場事。”
回到雲中鎮的臨時住所時,已近傍晚。謝重珩原以為鳳不歸經過那一番折騰,應該在休息,卻沒有見到人。一問幽影,都說鳳先生出門吃茶去了。
他原地站了片刻,轉身去了那天的茶攤。
原先的攤主已經不見了蹤影,大約果然如他之前所說,收拾東西逃難去了。但茶攤上卻仍有個人。
熟悉的瘦削身形,素白的緊衣窄袖,一頭長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歸了彷如山巅凍雪的皓皓之色,以一枚淡水墨般的煙雲水晶冠束起,彷如萬年冰封的懸崖上淩霜傲立的孤花。
是難得一見的利落裝束。
他面色極為蒼白,卻意态懶散地淺淺啜着一盞苦茶。碧色狐狸眼勾勾纏纏看過來,在他包紮着的手腕上略略一頓,又滑開,他拖着嗓音問:“客官,可要喝點什麼?”
謝重珩在他對面落了座,道:“哪敢勞煩鳳老闆。”
一句話畢,他沉默許久,忽然道:“火雲城裡的變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鳳不歸斟好茶水,瞧着他沉郁的面容,含悲的杏眼,語調散漫:“我不确定,隻是覺着整個城上空都瞧不出半點活人的生機。”
“如果這樣浪客都未能成功占據城池,隻能說明必然還有人守城,且,他們根本就不是活人。”
“原本我也難以确定,區區凡人如何能做到雖死猶生。但方才察覺你一身死氣,我大概明白了,這位謝将軍,又是一個類似人皇鳳炎,滿心家國大義毫無保留之人。”
他用兩根纖白手指将其中一盞苦茶推過去,聲嗓淡漠而平靜,将他所知曉的内情一一道出。
鳳炎赴死之前,曾經留下一份隻有鳳氏血脈才能開啟的計劃,和三大秘術:琢骨、活傀、賦生。
要想盡可能完美地執行這份計劃,對付已成為誅妖六劫道中樞的滄泠神君,破除子孫後代的詛咒,活傀術是重中之重。因此,鳳氏後裔将其研究得尤為精妙透徹。
此術直接刻錄于魂魄中,表面根本無法查探,可讓他人全然按照預先刻下的指令行事,有如傀儡偶人,也就是後來的活偶人術的前身。
但真正的活傀術需精通法陣,施展極為不易。鳳烨與滄泠死後,部分秘術流傳出去,有不少人據此改造出了許多更加低級粗暴的變種。
死傀咒術就是其中之一。
此術簡單易行,但隻能将一項指令刻入神識中,魂魄囚禁于軀殼裡,維持正常形态和活動。隻要軀殼和神識尚存,就會忠實地執行指令。
中術者表面上與常人無異,行動自如,實則生機斷絕,僅有呼吸,無需飲食,不腐不朽,傷了也不知痛苦,更不會流血。
同幽影一樣,都不能算是活人,而是不容于天道的邪物。
聽起來似乎很完美,簡直就是為火雲城這樣的情況量身定制的。
但,天道法則,離不過平衡二字,世間所有的利益都需要付出代價。謝重珩沉沉道:“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