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面色死灰,身形枯槁如風中殘燭,那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依然銳利如刀。
他說得直接而肯定,連半分遲疑都無,謝重珩一時啞然。
軍|人也許能瞞過别人,卻很難瞞過同類那種野獸般的直覺。難怪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了自己。
然而哪怕謝煙再如何對大昭的軍事和将領了如指掌,也絕想不到他這“長期領兵作戰”,竟根本不是在人間,而是在大家口中的鬼域、幽冥。
待他說完,謝重珩他下首位置端正地跪坐下來,雙掌交疊覆在額上,屈身一拜,是拜會尊長的禮節。
雖說謝煙隻是旁系長輩,他的軀殼卻是永安嫡系曾經内定的下一任掌執,根本無需行此大禮,但來自往生域的孤魂野鬼謝七從來沒有多少這類觀念。
這隻剩半個身子的枯朽男人是他的族叔,更是死守國|土的英傑,當得起他這般鄭重一拜。
謝重珩重新坐好,擡眼淺笑道:“拜見前輩。前輩謬贊,晚輩姓宋,名時安。至于家族,請恕晚輩不便據實相告,并鬥膽請前輩替晚輩保密。”
他穿着平民随從的服制,腕上還帶着傷,随意包紮着一條黑布,用的卻是永安世家嫡系正式宴會時,最标準的跪坐姿勢。
但那份從容沉靜,又絲毫不令人感覺異樣,似乎身下不是布滿沙石的地面,而是宴上鋪的柔軟的千絲香草席。
那聲稱呼也很有講究,單稱前輩而不稱将軍,是表示親近之意。謝煙盯了他許久,慢慢道:“公子的模樣讓謝某想起一個人。”
……大意了。謝重珩眼簾微阖,遮住了些許眼神,微笑着問:“哦?晚輩竟能與前輩的故人相似,榮幸之至。但不知晚輩有沒有這份殊榮,恭聆前輩教誨?”
他怎麼一時就忘了,家族現任掌執、武定君謝煜曾親赴靈塵作戰十幾年,謝氏旁系認識他的人應該不在少數。
他們是嫡親的叔侄,總有些微的相似之處,尤其是那雙劍眉杏眼,幾乎一脈相承。旁人也許不會察覺,然而謝煙是何等目光如炬心細如發的人物,又怎會看不出?
但若是不問,豈非更顯得可疑?
謝煙刀鋒般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他,嘶啞的嗓音微有波瀾:“是謝某的一位族兄。”
“其人諱煥,與夫人宮氏遠道而來,奉旨對戰尾鬼,卻不幸雙雙血灑星峽海,屍骨無存。聽說隻在家中留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男嬰。”
原來不是因為謝煜,但這話更令謝重珩震撼。
謝煥,宮氏閨名臨溪,正是原身的生身父母。
大約是自從來到這個時空,第一次聽人當面提起這兩個名字,原身的心緒在胸腔裡翻湧如海潮,幾乎要在那雙眼睛的盯視下沖破禁锢,噴薄而出。
畢竟從小就沒見過,根本沒想到這一出,謝重珩更不清楚父子二人究竟有幾分相似。
雖說他知道謝煥夫妻當年正是戰死在靈塵境的,但二人久居永安,那時又一直在前線作戰,與靈塵謝氏并沒有其他來往,協同作戰的族親、同袍更是幾乎都一起葬身星峽海。
誰能想到這樣都能遇見認識他父母的人。
也許跟墨漆和鳳不歸厮混久了,二人慣常的那些半真半假也學了個七七八八。謝重珩勉力壓制着情緒,不動聲色,适時收了微笑。
他雙手加額,再度伏地一拜,起身時面上已換成了遺憾感慨的神色:“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①。可惜英年早逝,高堂幼子無所依憑,令人哀惋。”
“謝氏世代鎮守靈塵境,英烈無數。能令前輩這樣的英雄記得許多年,想必前輩這位族兄伉俪亦是人中俊傑。隻是時過境遷,既然已成往事,前輩勿要過于傷感。”
為人子者,聞聽父母之殇而無所悲悼,是為不孝。為臣民者,聞聽英烈之逝而無動于衷,是為不仁。但他根本沒有辦法表明自己的身份,隻能借由這一拜之禮,聊寄哀思。
謝煙盯了他許久,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看出什麼,隻是眼中的鋒銳終于漸漸緩和。
枯槁面容上顯出一點蒼茫的笑,他像是憶起了往昔:“公子的眉眼同他有幾分相似,是謝某冒犯了。”
“謝某不敢與煥兄相提并論,雖然隻有在他麾下效命一年的緣分,但他确然是俊傑。”
他骨相極佳,縱然如今身體殘缺,滿面死灰之色,枯朽到彷如已經踏進了棺材,一笑之下,仍依稀可辨當初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春衫年少模樣②,令人毫不懷疑兩年前單人獨騎赴孤城時,果然是如同畫裡走下來的神仙人物。
然而再對比他今時情狀,卻更令人唏噓。
謝重珩道:“前輩言重了。兩位前輩俱是一代人傑,各有千秋。”
斟酌良久,他終于又開口問:“晚輩此番尚且需要在城外盤桓些時日,前輩這裡,可有什麼用得着晚輩的地方?敬請吩咐,不必客氣。”
謝煙眼中含了些笑意,這皮囊枯朽殘缺、内裡鐵血強悍的男人便顯出了些長輩的溫和,道:“公子有心了。如此,謝某就倚老賣老一次,先謝過公子高義。”
今日已經不早,除了秦月帶人将死難将士的遺骸送出去安葬,并沒有多少事情。隻是鑒于日後民團的人及部分誓死守城的百姓家眷都要搬進來,統共不下數百人,城中需要重新規劃。
謝重珩在北城門内走了一圈,根據距離和功能,很快便大緻劃分了幾個區域,用以日常生活、訓練及物資屯放等。
圍城之事至此就算暫告一段落,再往後就隻能各安天命。但火雲城早已成為一座死城,除了鎮守的人,再無其他百姓,據點不得不做出調整。
出了城,左海忽然猶豫着道:“公子,謝将軍的那本賬薄,隻記載到去年七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