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仔細聽了一回,少見地擰起了一雙劍眉。
但他震驚的不是那幫人居然敢妄議帝王後宮秘事,而是昭明帝如今的荒銀無道、肆意妄為。
前年,即嘉平七十四年中,他們離開往生域的前一年,昭明帝公然下旨,冊立了一位男妃。因是琴師出身,敕封大司樂,恩寵優遇,風頭無雙。
自此以後迄今近兩年,後宮諸嫔妃形同虛設,連帝王的面也見不着。
大昭雖民風開放,不禁男風,但男人之間并無婚嫁之說。尤其高門貴胄,私下玩玩也就罷了。若是動了真擺上台面,少不得遭人非議,連累整個家族的聲譽,遑論帝王之家。
身為堂堂龍淵時空最大王朝的統治者,昭明帝不顧滿朝文武勸谏,不顧民間冷嘲熱諷,不顧史書口誅筆伐,不顧身後萬世罵名,公然冊封男妃,堪稱大昭史上第一人。
其荒銀強橫、恣肆妄為,由此可見一斑。
後宮之中,帝王的寵愛就是權勢。這位寵妃據說似乎是個孤兒,家中别無親眷,因此肆意魅惑君心,禍亂朝綱。
其人又善于察言觀色,甘為帝王馬前卒。但凡昭明帝有所喜好,哪怕隻是神色有異,無不傾力為其達成,簡直無所忌憚,因此更深得君心。
倘若僅僅是寵幸奸佞倒也罷了。昭明帝本就暴虐剛愎,自從得了大司樂,益發陰狠酷厲,銀亂荒唐。
朝堂上有幾個風骨凜然的老臣實在看不下去,仗着自己文臣的身份和資曆,上表彈劾勸谏,誰想觸了帝王逆鱗。
雷霆震怒之下,被罷官撤職查辦的不在少數,不堪折磨死在牢獄中的也有,甚至有被當廷杖斃者。
如果說這些朝臣都隻是六族的從屬,品級低權勢小,根基也不深,天威之下,敲山震虎,處置也算正常,那麼後面的事,就純然不是為帝為君者能幹得出來的。
變故發生在嘉平七十五年下,即去年歲暮之前、謝重珩一行人離開往生域不久,堪稱令人震碎過往所學君臣之義,和對帝王的一切幻想。
與謝氏同為六族之一的甯氏永安嫡系亦在朝中。甯氏傳說是洪荒神禽重明鳥一族與凡人的半血之後,骁勇善戰,天生臣服于鳳凰、朱雀。
作為身負朱雀血脈的帝王,大昭聖祖鳳千山當年禦筆揮灑,親為其世代鎮守之地賜名,取碧血之意嘉獎其赤膽忠心,可見其至誠至純。
見昭明帝如此行徑,甯氏現任掌執、掌管兵部的司武令甯松羽,及其庶子甯蘇雪、族中另外兩房并數位從屬重臣,聯手上書直言,指責大司樂是亂世妖孽,敵國奸細,專為惑亂明主、傾覆大昭而來,懇請帝王以江山天下為念,明斷是非,遠離奸佞。
大司樂得勢,耳目連通前朝後宮,聽說了此事,不怒不鬧,而是當即換上朝服,正裝而出。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其人自稱重罪,願為帝王家國舍身,求賜一死,以免君臣失和,傷了大昭的根基。
這話說得似乎深明大義,實則正好一刀戳進了昭明帝的心窩子。
天龍大地上,最頂端最核心的階層素有五兵六族七姓之說。靈塵謝氏、碧血甯氏、傾魂白氏、霜華宮氏、南疆巫氏皆掌有兵權,世稱五兵或兵五家。同“窺一朝命數,掌天下文脈”的萬藏顧氏一起,統共六大簪纓世家,号為六族,又與帝王的家族并稱七姓。
六族都是自洪荒神界傳承而來,源遠流長,糾葛萬千,堪稱勢力深厚,有時甚至能左右一代王朝和帝王的命運。
隻是為了維持平衡,才不得不另外扶持一個六族都認同的家族,作為天龍大地明面上站在權力巅峰的人。
民間私下流傳一個說法:鐵打六根柱,高台輪流坐。正是影射帝王禦座靠六族承托之事。大昭聖祖當年得以推翻腐朽的前朝順利立國,半數以上原因是得了六族的擁護。
對于這樣的重臣,沒有哪一個帝王能安寝,才有了聖祖後來耗竭心力,将其全部一分為二的規制:
嫡系盡皆賜居王都,無诏不得離開,旁系鎮守家族故地,同樣不得私出。無論嫡系旁系,族中諸子弟自四歲至二十歲皆需入永安學宮,統一接受全大昭最好的教育。這個階段,即使是旁系子弟也不得擅自踏出王都。
雙方都心知肚明,所有城中之人都不過是人質而已。嫡系與旁系互為倚靠又互相牽制,誰也不敢生有二心。六族嫡系與帝室貴胄又互為姻親,關系錯雜紛亂,既是助力,也是掣肘。
帝王以此為柄,将所有勢力牢牢抓在手中,統禦天下。但即使如此,依然不能打消上位者的疑慮,曆代帝王對六族向來是倚仗和忌憚并存。
昭明帝繼任至今,本就一直覺得處處受制于六族,全然沒有一朝帝王說一不二的痛快,多年來一直深恨不能将權柄盡收掌中,猜忌日漸深重。
若是竟因寵幸六族之外的宮妃,就要受臣屬逼迫,将之賜死,豈非要成為史冊上千秋萬世的笑柄?
帝王震怒不已,當朝痛斥甯氏插手後宮之事,甚至說出“挾兵勢以迫帝王,莫非諸卿都以為朕是你們手中的提線偶人,想要如何便如何”的話。
天子之怒,萬裡血染。何況昭明帝手握天絕道和直屬于他的百萬大軍。百官跪地求情,看在甯氏鎮守碧血境,與靈塵謝氏一起抗擊尾鬼及海外諸國,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份上,恕其無狀之罪。
大司樂竟不反對,反而伏地叩拜,言說大昭邊境還需仰仗甯氏,請帝王為王朝江山計,不如寬仁以待,小懲大誡,此事也就算揭過了。
昭明帝幼年繼位,生性恣肆,親政之後愈加暴虐荒唐,一意孤行。如此勸解,隻會更增懷疑和忌恨。
聞言,帝王森然道:“司武令一系敢诋毀宮妃,總該有所代價,否則日後豈非誰都可效仿?朕的後宮豈非都要由諸卿定奪?”
“既然今日被中傷的是大司樂,那就不妨說說,如何才算小懲大誡,又能讓愛妃解氣?”
“一系”本就有結黨營私之嫌,由帝王親口說出,其份量之重,堪稱滅頂。昭明帝未必能直接動甯氏,但其從屬卻再難自保。
與甯松羽聯手上書的老臣們當即變了臉色,面如死灰。
大司樂妖娆一笑,聲嗓溫柔,說出的話卻一字一句有如淬了毒的刀鋒:“從前就聽聞‘永安明月’芝蘭玉樹,才華橫溢,妾欽敬已久,卻無緣得見。”
“如今在深宮頗覺無趣,不若将甯公子接入宮中,與妾做個伴。妾于書學一道有不明之處,也好早晚請教。”
偌大個朝堂,上下數百人,一時鴉雀無聲。誰也沒料想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至此隻聽得一片倒抽氣的聲音,盡皆驚成了泥塑木偶。
所謂“永安明月”,是甯松羽的嫡長子、甯氏繼任者,戶部四名副令之一,甯蘇月。
他名義上雖位居戶部最高官長、昭明帝提拔的司戶令之下,實則卻是本部真正的掌控者,六族之中僅次于現任掌執的人物。朝堂上一多半人在他面前隻有躬身垂首的份,就連直視他都是冒犯。
大司樂竟将矛頭直接對準他,也不知是真想求死,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