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氏諸人怒喝戟指，禦座上的帝王漠然而視，陰鸷的聲音從旒珠後傳來：“準。”竟在朝堂上公然宣旨，将甯蘇月冊為侍君，充入後宮，甯氏一系，既往不咎。
古來喜好斷袖龍陽的帝王不在少數。然而強納重臣為後妃，自毀朝堂未來的棟梁，簡直已經不是一句荒銀無道可以形容。翻遍厚厚一套《天龍大地曆代亡國昏君列傳》，都找不出幾個能幹出這種事。
更何況當時甯蘇月與宮氏掌執的嫡女已有婚約，即将為人丈夫。
身為甯氏下一任掌執，甯蘇月少年時便以策論和身手名聲遠揚，是比謝重珩更早一些的六族後起之翹楚，才有“永安明月”之譽。
入宮伴君需斷盡靈脈，廢除修為。他那身修為，是集合了本人的血汗苦練和家族的傾力培養，來得何其不易。何況身為後妃，再不得沾染朝政。
一旦入宮，便是徹底葬送了他這一生的未來和前程。
侍，侍奉、侍從之意，也可以解讀為以色侍人之意。不管哪一種，都絕不是什麼好意。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然而暗中将堂堂一個世家大族的繼任者擄作床榻之人，已經是對整個家族的極緻羞辱和肆意踐|踏，何況如此堂而皇之地下旨冊封。
侍君之位，僅僅比宮人高一些，見了琴師出身的大司樂尚且需行禮拜見。此舉單純是擺明了将甯氏阖族的臉面、世代流血拼殺戍守邊境換來的榮耀扔在地上，給天下人踩。
甯氏素來忠烈，知道這明着是給寵妃出氣，實則是直白的猜忌、警告。更往深了想，也許就等他們沉不住氣，作出什麼過激的反應。
這一招之高明，讓甯松羽自己選：
要麼舍棄這些重要從屬，保嫡長子一人。要麼舍棄甯蘇月，維護衆人對甯氏的忠心，消弭帝王的怒火。要麼，就得公然抗旨，而這與反叛無異。
然而彼時碧血全境經曆了連續幾年的大災，水旱交替，流民四起，錢物儲備、可用兵力都受到嚴重沖擊。尾鬼更是在星峽海上虎視眈眈，攻伐不斷。
内外皆亂，甯氏現在根本沒有同帝王撕破臉的條件。
甯氏阖族，連永安帶碧血在内，不下萬人。甯松羽身為掌執，哪怕甯蘇月是他的嫡長子，他最看重的繼任者，他一生的希望，哪怕明知昭明帝是在借題發揮，憤怒到當堂嘔血，也無法置所有族人和從屬于不顧。
帝王“既往不咎”的條件下，任是他再如何剛烈傲骨，也不得不忍下這份奇恥大辱，跪地接了旨意。
此事迅速如燎原烈火，轟然傳遍了整個大昭。
在此之前，絕沒有任何人能預料到，昭明帝對大司樂竟寵幸到了為之不惜與六族沖突的地步。這一日，直接奠定了其不可動搖的地位。
朝堂上雖自此再無人敢多說半個字，唯恐引火燒身，但怨怼之聲暗中洶湧不止。連民間也私下以為這确然是王朝将傾，天降妖邪，暗稱大司樂為“奸妃”。
對門的人八卦完這段帝王一怒為男妃的橋段，又轉而八卦旁的。
“哎，都說這‘奸妃’琴師出身，奏得一手好曲，似乎入宮前還挺有名兒。”
“但依在下所知，那位帝王也不是喜好風雅之人，不至于因此将此人寵上了天。你們誰知道他的來頭？”有人低聲問。
另一個人道：“聽說此人同碧血境還有點淵源。”
“碧血甯氏下轄之地有個飛星原，與靈塵交界，想必你們都知道這個地方。此人有據可考的出處就是這裡，”
他略一停頓，幾乎隻用氣音道：“飛星原有個名流徐家，是當地的第一世家，世代精擅樂舞，并以樂器為兵器，研究相關功法。聽說正是大司樂以前的主子。”
“但更多的，在下也不知道了。我随口說的，你們全當沒聽見。”
對門數人壓着聲音，兀自說得熱鬧。謝重珩卻隻聽得眉頭都擰出了深痕。念及記憶中，後來謝氏族譜所提到的六族部分人的結局，他心裡漸漸騰出一股怒意。
他平素沉下臉時，尚且難以掩飾多年磨砺出的鐵血淩厲之感，如今更是幾乎透出了狠戾煞氣。
見他神色有異，鳳不歸靠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詢問他：怎麼了？
謝重珩松開眉頭，眼瞳深處卻依舊浸着沉沉的肅殺之意。
他面無表情，連飲了三杯酒，方才微微搖頭，示意無事。
一頓飯吃得他像是吞了堆石頭，連究竟是什麼都沒注意。
正打算起身出門，便見門口人影款擺，似是隔壁武陵溪雅座的那位喬夜公子正從外路過。
二人極有默契，不動聲色地等了些時候，叫來夥計結了賬，便一起往客棧而去。
四方客棧的客棧部分彷如一個園林。芳草碧樹，假山奇石，其間錯落分布着幾座高低不一、檔次各異的樓閣。有的前後相對，有的并排而立，互相之間以連廊、樓梯銜接，曲折回環，複道橫空。
每座樓閣或前或後，都有個不大的水池，池中錦鯉翩翩，水蓮亭亭，設計得極有意境。可整包，可單要房間，當然越是雅緻奢華的住所，價位就越高。
好在當年謝煜給謝重珩的烏金手環中财物豐足，夠他逍遙幾世。
在往生域時除了消耗些符咒兵器，别的沒派上什麼用場。如今回到大昭，雖說沒有了從前叱咤風雲縱橫鬼域的痛快，卻也顯出了有錢的好處。
他帶領的人數不少，此行又務必低調、隐秘，索性包了那棟相對普通的兩層小樓，聽雨樓。
統共十幾個房間，他和鳳不歸要了二樓兩個挨着的，剩下的幽影們自己分了。
兩人一同進了鳳不歸的房間。“高人”将幂籬放在一邊，擡手落了結界。
睨着他冷肅的眼瞳，妖孽方才拖着嗓音柔聲道：“現在沒人能聽到我們的談話了。怎麼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