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頭萬緒，一時竟不知從哪說起。

謝重珩沉默片刻，終于長長歎息一聲：“雖說昭明帝不足周歲登基，似乎與六族上一代掌執多少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但，甯氏一向是六族中公認最為忠烈者，卻因此得罪奸佞和帝王。”

“實在可惜了甯蘇月，竟落得如此地步。大概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是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的。”

鳳不歸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你與甯蘇月相熟？”

“我兄長——堂兄，與他是同窗也是對手。”謝重珩拉開椅子坐下，面上幾乎要凝出一層寒冰。

“我同他認識，但談不上多熟。倒是同他胞弟，甯掌執的嫡次子甯蘇曲同窗十來年，更熟一些。”

旁人也許不明白，但甯蘇月之事，并不僅僅是前途毀棄的絕望、雌|伏侍人的恥辱而已。其間有多慘無人道，他清楚，昭明帝更清楚。

重明，洪荒神禽之一。傳說中，其以明珠為冠，五色為羽，聲如鳳，目重瞳，搏猛獸，伏妖邪，挾光明而至。

作為重明一族的半血之後，甯氏生而重瞳。這不僅是身份的證明，是重明力量和血脈傳承的标志，也是其靈力的根源和凝聚之處。

哪怕全身靈脈斷絕，隻要重瞳不破，就有自行修複的機會，說是命脈都不為過。

唯有至為親近、信任之人，方能知曉其靈力凝聚在哪一對瞳仁。

甯氏子弟徹底廢去修為，而不成為一個真正的瞎子，需戳去其凝聚了靈力的那雙瞳仁。甯蘇月這一遭，隻能由其父甯松羽親自下手，于此事本身的絕望和恥辱上，更添父子人倫的慘烈。

昭明帝明知内情，依然要如此作為，是笃定了甯松羽不會因一個兒子而賭上阖族，無非借此向天下世家表明：帝王無上權勢，不容絲毫冒犯。

眉間顯出深深的刻痕，青年眼底蓄積着濃重的不安和擔憂，語調沉郁：“但我總覺得，這事隻是個開始，隻怕後面還會起什麼波瀾。”

“甯蘇月才是戶部真正執掌權柄的人。昭明帝挑他下手，往最壞的方面想，甚至可以說是要正式準備對付六族了。”

“打仗打的是兵力和物資，後者有時甚至更為關鍵。按大昭規制，帝王想要調動中心三境的直屬部|隊，根本無需通過兵部。”

“說得直白點，他一枚虎符動用了手上一半的軍|隊，連永安都出不去的六族嫡系都未必能及時察覺。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物資糧饷卻絕對繞不過戶部。”

“如果戶部也在他全盤掌控下，日後他打算對付誰，完全可以提前秘密鋪陳好一切，是真正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也不知其餘五族有什麼打算，但應該不會坐以待斃。”

這也就意味着，昭明帝已經決意收攏權柄，他們的時間已經日益緊迫。

甯氏以重明振翅為家徽。作為原定的下一任掌執，當年策論修為水平都高出六族同輩許多的少年，合該是翺翔于九天之上的神禽，立于朝堂則吏清民安，縱橫疆場則所向披靡。

然而，僅僅因着帝王的猜忌和羞辱，竟在最好的年華生生被折斷雙翼，落得個充入後宮、困鎖高牆的結局，不免令人歎惋。

甯氏與謝氏同為鎮守大昭海防線的武将世家，同為骁勇善戰之臣，雖因政見和各自的利益，明裡暗裡總有不少争執，但也曾無數次協作抗擊尾鬼，互為援助，頗有些惺惺相惜。

聽聞他們遭受這般踐|踏，絕不會讓人有扳倒對手的輕松，反而覺出唇亡齒寒之悲，感同身受之辱。

當年謝重珩離開永安的時候，昭明帝并非這個樣子。隐居五年，往生域十年，想不到大昭如今竟成了這副局面。

忠烈之臣橫遭折辱，熱血兒郎死戰無援，黎民百姓流離失所……

稱霸龍淵時空多少年的王朝，如今本就已經飄搖如風雨中的一葉孤舟、一星殘燭。有這樣剛愎暴虐的帝王，何愁不能快速走向滅亡？

鳳不歸散漫地在倚靠在床頭，看了他片刻，碧色狐狸眼中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寒光。

看夠了，他才慢吞吞地道：“如果有一天，謝氏走到這一步，你要如何處置這種局面？如果家與國之間，隻能擇其一，你将如何選？”

一句話像是狂風卷過海面，湧起滔滔浪潮。謝重珩眼瞳蓦地震動，霍然轉頭看向他。

家國的問題，從前尚在往生域中，即将同時面對奢比屍和朱雀城的聯手合擊，他決意将那批從一開始就不願與大家同進退的幽影放走時，墨漆也曾問過他：

“你這般心慈手軟，将來家與國之間，該如何取舍？私心與大義之間，又該如何取舍？己與人之間，該如何取舍？目标與代價之間，又該如何取舍？”

那時謝重珩隻覺得，他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救他的家族。關乎王朝天下的大事，不該他去考慮，因此墨漆提到的這些問題都不存在。

卻不肯正視，或許将來的某一天，他終将會遇見這種種可能。

想不到時隔多年，往生域之外，他仍要面臨如此诘問。而這一次，他再沒有理由說服自己去忽視去否認。

倘若是在來到火雲城之前，他會毫不猶豫，舍下這個曾經放棄過他和整個謝氏的王朝。

隻是這一次，也許是想起原身那血灑星峽海的父母，也許是想起甯願斷絕輪回至死不退、苦守孤城的謝煙諸将士，謝重珩思索良久，最後隻得出個“将來絕不入朝為将，國|家興亡，無能為力”的結論。

但，他心知肚明：眼下他所有關于未來的推斷和努力，都是建立在上一世族譜記載的時間線和走向上。

重來一次，其實誰也沒有辦法确定帝王拔除這些眼中釘的順序。

假如昭明帝要提前很多年對謝氏下手呢？假如已經來不及了呢？假如将現在的甯氏換成謝氏，他與阖族又該如何？

不等他想明白，妖孽再次無情地向他抛出另一道難題：“龍裔族人自古留戀故土，哪怕隻是暫且旅居在外，清風明月、冬雪秋葉都能勾動他們的鄉愁，以至有‘他鄉縱有當頭月，不抵家山一盞燈’①之歎。”

“縱然你能成功打通這條路，但，世家自有世家的驕傲。你何曾問過謝氏上萬族人，他們肯不肯為了活命背棄家國，就此随你前往異時空？”

“他們願不願意在一個習俗、背景、環境、群體、文明、傳承……都迥異的地方安心地留下來？”

鳳不歸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碧色眼瞳幽幽如深淵，盡是妖鬼的邪性和冷酷。

“就算大昭形勢危急，萬不得已，他們也許會在往生域暫避風頭，卻永遠無法将其當成可以紮根之地。”

“墨先生助你的本意，根本就不是要如你所想，謝氏自此避世不出。你的族人自何處來，終究仍會設法重返故國。屆時他們要面對的，仍然是現在同樣的問題。”

“重珩公子，你就從來沒想過，其實有個萬全的法子，可以解決你，你的家族，六大族，乃至天下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