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的口音裡全然聽不出什麼問題,并沒有什麼永安腔,倒更像是多年行走于各地的混雜味道。
謝重珩目光如刀,盯了他兩眼,終于收了兵器微笑起來,還禮道:“兄台客氣。”
“隻是方才,房間裡突然飛出隻什麼天鼠之類的黑影,驚擾了在下的師尊,所以出來看看。不曾想沖撞了兄台。”
大昭商人地位卑微,平素很少有哪個真正有身份之人會客氣地對他們,遑論平等地以禮相待。
江祁也沒有半點受寵若驚,平和地微笑:“公子言重了。”
“天鼠在撫星城雖不常見,也不是沒有。倒不妨事,找夥計熏上一枝正氣香即可。平素這房間裡都熏的,想是新來的夥計不懂事。”
謝重珩走近兩步,彷如無事般笑問:“兄台似乎對此處很是了解,可是久居撫星城?”
“在下是個商人,”江祁仍是微笑着,不退不躲,坦然以對,“常年走南闖北,四海為家。隻是有些貨物需得從撫星港進出,因此來的次數稍多些。”
略略一頓,他再度拱手為禮:“江祁鬥膽,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報了“宋時安”的化名後,謝重珩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江兄真厲害。”
“在下之前一直随師尊隐在山中,不大與外界通往來,對各個地方都不怎麼清楚,最羨慕江兄這樣能四處遊曆之人。”
江祁道:“焉知在下不羨慕宋公子生活安定,無需奔波呢?”
二人對視一眼,各自一笑。謝重珩正要答話,忽聽房間裡那把明珠墜玉盤似的嗓音傳來:“時安。”
他應了聲,歉然地匆匆一禮,打算回房。
轉身的瞬間,眼角餘光卻瞥見幾步開外的另一頭,一抹雨過天青、俊雅如竹的身影行在燈火下,正是此前在酒樓雅座外遇見的喬夜。
青衫公子眉眼彎彎,帶着些春風般恰到好處的笑意,沖他微微一點頭,繼續沿着空中連廊往另一邊的摘星閣二樓而去,顯然是住在那邊的。
回到房間,謝重珩問道:“方才那是什麼?”
鳳不歸已經起身,拿着幂籬,要出門的樣子,慢吞吞地道:“有人盯上我們了。我斷了他的傳音絲,他暫時應該不會再來。”
傳音絲是修習術咒的高手用來潛聽消息之物,純以修為和咒術凝就,練成不易。其物無形無色,即使觸碰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可以到達最隐蔽的角落。
他半眯起眼睫,狹長狐狸眼無端顯出幾分淩厲,将幂籬扣在頭上:“随我去樓下看看,有個幽影出事了。”
明明該是他的下屬,但那一瞬間,那份不自覺透出的上位者的威儀端肅、心思難測,讓謝重珩無端想起往生域中生殺予奪的神明鳳曦,和百年間統管他打下的所有地盤、卻運籌帷幄遊刃有餘的盟友墨漆。
出事的是左海。
二人到的時候,幽影皮肉都已經消散了不少,連傷口都已無法判斷。露出的枯骨上蜿蜒盤繞,是密密匝匝的鮮紅法陣,與當年墨漆在那兩具不知名的枯骨上刻畫的如出一轍。
鳳不歸索性運轉修為,将皮肉盡消,方才掉出一隻長着翅膀、通體血紅的蟲子。
他查探了一番,慢吞吞地道:“是蠱蟲。查不出具體受誰操控,應該是在傳音絲斷的時候死的。但其功法又很巧妙,無論中招還是死,竟連我也沒有及時察覺。”
“目的麼,也許是想借此拖住我們,也許是為試探,又也許,”
房間裡無端冷了幾分,妖孽略略一頓,見謝重珩将枯骨收進烏金手環裡,方才更加緩慢地說完剩下的話:“是警告。”
但無論是為着什麼目的,無論是如今的往生域還是整個龍淵時空,哪怕外界的神魔們到此,敢如此猖狂地挑釁他還能不付出點代價的人,大概還沒有。
除非那人果然能做得天衣無縫,不露任何身份和行藏。
左海真正中招應該還在之前。他的修為在這批幽影中能排進前三,竟全然沒有發現半點異常,蠱發之時也沒有任何反抗,可見這蠱蟲之厲害。
幽影們自從進了四方客棧就沒出過聽雨樓,說明這個用蠱的高手就在這裡。
“公子,之前夥計送飯過來時,似乎有個笑眯眯的商人模樣的人同他說話,好像是在打聽什麼。”
另一個幽影對謝重珩道:“個頭比你稍矮一點。”
江祁。
那應該是他和鳳不歸去酒樓吃飯的時候。就在左海剛剛死去之時,他還曾在連廊見過他。
出事的房間在底樓最邊上,正好是方才江祁過來的方向。
然而他既可能是直接從旁邊清風樓的二樓,順着空中連廊而來,也可能是從出事的房間順着樓梯上來。
鳳不歸将剩下的幽影挨個查探一番,并無異常,隻叫他們多加小心,二人便又回了樓上。
謝重珩面上浮出一點冷厲笑意,道:“術咒高手才有的傳音絲,蠱蟲,這就對了。”
“南疆境巫氏的先祖據說是洪荒神界十二祖巫的近衛,故以巫為姓,功法也傳承于此,向來修習各種蠱咒召喚術。”
“巫祁澈從前修為不如我,想不到這些年做了商人,倒反而長進了。這幾次相見,除了面目不變,已全無半點當年的浮躁狂妄。”
“六族嫡系不得輕易離開永安,他這趟也許是奉了帝王秘旨出來辦事,卻沒想到會在此處碰見我。”
“巫氏與謝氏……素來不太對付。如今既然認出我了,卻裝作什麼事也沒有,還自稱江祁,此番又暗中下手,想必是要逼我暴露身份,回頭打壓謝氏。”
事實上,兩家豈止是不太對付而已。照前世的族譜記載,甚至算是有滅族之仇的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