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熱血少年、天之驕子又如何能想到區區二三十年後的事?
曾經夢想随同父兄一起輔佐帝王、重鑄大昭輝煌的,最終死于昭明帝猜忌,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被生生杖斃于朝堂之上。
打算返回家族故地鎮守一方、護衛家國的,最終起兵反叛,成為滿手血腥、屠盡全城的惡魔。
想要帶兵出征、收服周圍作亂已久的敵國的,最終隐姓埋名,遠避他鄉。
……
散學之時,謝重珩無視侍者的提醒,兀自在座位上呆滞地望着衆人嬉鬧着陸續離去。
于千年後來自往生域的謝七而言,夫子、課業、典籍、同窗……能凍掉鼻子的隆冬時節、内裡卻依然溫暖如春的課室;不必時刻緊繃神識、以免不知什麼時候就突然被殘殺,而隻需潛心向學的安穩生活;怡然從書冊中領悟、傳承那些在漫長歲月裡,璀璨耀目如星辰的先賢大能們的智慧與思想……
這些眼下司空見慣的一切,是在煉獄般的往生域掙紮求生的人連想都不敢想,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四年的學宮時光如此短暫,又如此美妙。他冷眼旁觀着他們不算苦惱的苦惱,尚且相對簡單純粹的少年心性,豪言壯語,意氣風發,于重重重壓之下,無端覺出點安甯靜好的意味。
隻是那些本就不該屬于他。自今日起,他所渴求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鏡花水月般的一切,都結束了。
直到人都走光了,謝重珩才慢吞吞起身。
彷如夢境的過往倏忽起了漣漪,像是被投擲了碎石的湖面般蕩漾開來。随着不屬于他的神識漸漸抽離,對他記憶的查探止步于此。
“如何?你看巫祁澈是不是我們在這裡遇見的江祁?”被人查探神識耗神費力,青年掙紮在即将睡着的邊緣,迷糊得厲害。他聲嗓帶着些濃重的鼻音,卻依然倔強地問出了想問的。
鳳不歸看了會他不太清醒的模樣,拖着嗓音道:“确實很像,我也不确定。”
徹底陷入沉睡之前短暫的昏亂中,謝重珩想,這個幽影也許冷血無情,也許不擇手段,但對于他,終究算得上君子,不曾辜負他的信任。
纖白長指從他額間移開,無意識地順着他英挺的劍眉一點點撫過,細細描摹着他俊朗的面容。素衫雪發的妖孽想起方才感知到的,他深藏于心的對學宮對學業的不舍和渴求。
永安學宮是整個大昭最頂級的學府,彙聚了最有才學的賢士大儒。如果沒有這場事,謝重珩本該按照他正常的人生軌迹,在此潛心向學,在位居六族之首的家族和學宮雙重培養下,成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昭棟梁。
可惜他成了謝七,宋時安。
謝七的記憶中,從十三歲到十七歲,最好的求學歲月,最适合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的年華,從前力壓整個永安權貴圈同輩子弟的少年卻驟然斷了那條路,不得不為了自己的計劃裝成癡傻之人,一裝就是整整四年。
所有他想學的,他該學的,都在他成為謝七的那天戛然而止。
千年後的孤魂野鬼謝七對這些渴求更甚,然而身處其中,卻隻能做個局外人。猶如沙漠中斷了水的旅人望着海市蜃樓的綠洲,無論眼前所見有多美好,終歸連一絲一毫都得不到。
這段回憶裡,他将自己定義為一個無恥的偷竊占據者。但他并不知道,那些本就該屬于他。
從前在往生域中,剛剛開堂講學教化幽影時,謝重珩連睡覺的時間都少得可憐,有時卻也會在忙碌中抽出片刻,随意在軍營附近的學堂外面靜靜地站上一小會。
他也不做什麼,隻是看着聽着,偶爾露出一霎時的茫然和懷念,像是記起了從前,又立刻強迫自己将思緒打斷。
最後踏出學宮的一刻起,他就終身再也沒有進入的資格。
想來他心裡亦是有不甘的。隻是相處百年,他從不言說罷了。
無意識地将他微微往懷裡攏了攏,鳳不歸垂眸看了他一會,轉而思索起回憶中所見之人。
誠如謝重珩所言,少年巫祁澈同他們如今見到的江祁雖略有不同,但仍可想見,兩人同一個時期的形貌、乃至内在氣度應當幾乎沒有什麼差别。
也難怪他會一眼認定,這人就是他當年不太對付的同窗。
人的相似有兩種,一種是皮肉相似,一種是骨相相似。許多人常常說的氣質、感覺,其實也可歸結為骨相的一種。
若僅僅是表面的像倒也罷了,但以鳳不歸常年同枯骨接觸的經驗看,這兩人分明連骨相都相差無幾。
世間倒确實有術法,能将兩個人的骨相雕琢、塑造成幾乎一樣,進而讓兩人容色神态都極為接近。巫氏既然精擅蠱咒召喚之術,想來對這類術法并不陌生。
因此,無論江祁是不是巫祁澈,這兩人必定有非同一般的關系。
隻是鳳不歸尚且想不明白,這本是個與嫡子有莫大關聯的重要子弟,卻被巫氏放到外面,做了個卑賤的商人,有什麼意圖。
此後一連數日,并無異常。
四方客棧中絲竹盈耳,珍馐美馔,一派太平奢華,仿佛左海的死和所有相關猜測,都不過是他們的疑心生出的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