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七世陪伴,那點不知什麼時候形成的種子終歸生根發芽,沖開層層阻礙破土而出,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遏止。
他眼睜睜看着它緩慢而堅定地拔高、成長,以一種無可抗拒的姿态,将那層朽敗的薄殼慢慢頂到崩裂,終于舒展在正常的天地間,迎接溫暖的陽光與柔和的雨露。
于鳳不歸而言,這是徹底颠覆了他從前堪稱悠長的生命中,一貫堅持的原則:摒棄一切人性和感情,從根源上斷絕這些會讓他脆弱、痛苦、不幸的無用之物。
第一次,他允許自己自此以後有了弱點和牽挂。
在那些鑿開黑暗的熱血與真心都徹底逝去過之後,這個感情的懦夫終于試探着,踩着深淵上的薄冰,踏出了第一步。
沉睡的人對于身邊的一切人和事卻毫無所覺。不知過了多久,謝重珩終于略略恢複了些意識。
全身痛不可言,又虛弱無比,連眼睛都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縫。他勉強記得自己幾近昏迷時,不要命地硬接了橋本真夜全力一擊,卻奇迹般地沒有死。
隻是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全然不知曉。
其實謝重珩算不得真正清醒了,隻是潛意識裡強烈的不安支撐着他掙紮着醒來,務必要得知那兩個勁敵如今的動向。
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謝氏族譜記載中,曾經親率大軍與他對戰的橋本真夜。
據鳳不歸所說,那位尾鬼太子被謝重珩最後一刀斬斷了一條手臂,又在偷襲得手後被他一掌擊落海中,不知被海水卷去了哪裡,更不知死活。
但尾鬼人自幼出沒于星峽海,神侍一脈更是手段詭異,甚至有控海之能。身為兩大神侍的徒弟,橋本真夜未必就會因此而喪命。
隻是此人縱然僥幸逃得一命,也必定身負重傷,至少三五年内再無法跟人動手,更别說對大昭構成任何威脅。
鳳不歸雖未明言,謝重珩也可想見彼時自己生死未蔔,情況危急。即使以他的手段,也根本沒有機會去查探其下落,确認其生死。
左海無辜屈死,殺他的人卻得以逃脫,不免令人憤恨。
但山水有相逢。隻要他們不死,隻要橋本真夜不死,終有一日,就算對方不主動找來,他們也必然要登門拜訪。
渙散的目光努力凝在眼前的碧色狐狸眼中,謝重珩咬着牙,下颌都繃出淩厲的線條,盡量維持着一線清明,掙紮着問他:“江祁……究竟……巫氏……斷魂樓……”
一隻纖白溫熱的手安撫般摩挲着他的臉頰,鳳不歸俯在他耳邊,讓他聽得更清楚些:“江祁确實是永安巫氏的人,巫祁澈的孿生兄長,巫祁江。”
結合他的講述,頭腦混沌的人居然硬生生大緻拼湊出了那段真相。
當年登記在冊、上奏昭明帝的隻有巫祁澈一人。江祁這個巫氏嫡系真正的嫡長子,卻從一出生就被秘密送到民間,隐瞞身份苟活于世、四處浪蕩,成為低人一等的商人。
巫氏現任掌執如此安排,無非要他同謝重珩一般,承擔着為家族謀一條退路的重任而已。
以江祁的心智和謀略,這些年全力經營,又多次渡過重洋,想來已經打通南疆境自撫星港的通道,甚至在遙遠的海外國度構建了自己的勢力。
一旦形勢有變,他就會尋找機會,率領旁系諸人經由撫星城離開大昭,穿過星峽海,遠赴海外避禍。這也是他為什麼将此處掌控得如此嚴密的原因。
雙生子本就極為相似,何況其生父又以人皇鳳氏一族獨有的秘術琢骨術,将二人的骨相都雕琢成幾乎一樣。莫說謝重珩,就連鳳不歸也難以分辨。
琢骨術極其痛苦,是以修為硬生生改變目标之人的骨骼,一點點磨砺、修整成另一個人的樣子。此術隻能由至親施展,且需從嬰孩時期開始,曆經二十年方能大成。
至于二人的父親,巫氏現任掌執巫靖,為什麼要冒着被發現的風險,将巫祁江做成與巫祁澈一樣的容貌,大約是因為巫氏素來信奉相面之說,認為一個人的形貌骨相與他的命格息息相關。
南疆巫氏一旦撤離,永安嫡系的所有人必死無疑。他私心想要讓兄弟二人成為同樣的面目,同享一副命格。将來巫祁江若能活下去,也就等同于巫祁澈還活着。
江祁行事謹慎,巫祁澈又貴為巫氏明面上唯一的嫡子、将來的掌執,若非同一個圈層的人,根本難得一見。永安中的六族之人更是很難有機會去到外面。因此輕易不會有人發現,區區一個身份低下的卑微商人,竟可能同永安世家的貴公子有什麼關聯。
“不必擔心,他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何況,他如今也算是同我結了盟誓,休戚相關,不敢背後動什麼手腳。”
“至于唐楓之事,江祁已經設法做成一樁意外。斷魂樓裁決司的人尋到了他的屍體,已經回去複命了。”
鳳不歸特有的那把柔潤嗓音珠落玉盤似的,帶着安撫的意味響在耳畔。那兩個人雖不是謝重珩想要的絕對安全的結局,但也算是暫且解除了威脅。
如他一開始見到江祁和橋本真夜後預感的那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此行确實都算不上順利。隻除了陰差陽錯加上有心人的刻意為之,破了尾鬼一場陰謀。
心裡緊繃的那根弦驟然松懈,他終于徹底陷入了沉睡中。
因着謝重珩的意外重傷,一行人在撫星城多住了一段日子。連同來時路上為流|民和叛軍所阻,耽誤的時間一起算上,已經遠遠超出了計劃。
他也曾好奇問過鳳不歸,究竟是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能将他這樣幾乎必死的人救回來。
素衫雪發的妖孽要笑不笑地睨着他,碧色狐狸眼勾勾纏纏,不自覺間,全是惑人的風情:“每個幽影總有些自己獨到的法門,卻不能輕易告訴旁人,否則就不靈了。”
他說得半真半假,謝重珩素知墨漆給他指派的這個下屬非止擅于法陣,更堪稱有神鬼莫測之能。想來救他也不是完全做不到,隻是也許費了不少工夫。
對方擺明了不肯細說,涉及他人功法機密,他也不好追根究底,隻得暗自決定,日後有機會時設法報答。
待他終于休養得差不多了,二人方才着手開始尋找合适的位置構建法陣,設置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