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的是最大的官道。沿途所見，比之從火雲城至撫星城的一路，景象更為慘烈，沖突更為兇猛。

武陵府屬于邊界六境十七區中，碧血境三區的南區，與飛星原一起，整體隸屬于“兵五家、六大族”之一的甯氏轄制。

此城介于飛星原與撫星城之間，離星峽海并不算太遠，算是飛星原的延伸，因其地界中有一眼名滿大昭東境的泉水武陵源而得名。

這一大片區域地勢平坦，略有起伏。貫穿整個飛星原的落涴河從武陵府中穿行而過，彙合武陵源等幾條支流，最終于撫星城流入星峽海，可謂水土豐沃，從前是出名富庶的魚米之鄉。

百姓們忙時耕種，閑時赴星峽海打漁，進退皆宜，四季都可尋到合适的事做，曆年來吸引了不少人在此定居，因此人煙稠密。

然而近年，碧血境的災情在整個大昭都最為嚴重，風不調、雨不順，不是大旱就是洪澇。兼以苛政重稅橫行，浪客肆意侵襲，衆多百姓無法耕作，無以漁獵，民不聊生。

後來的史冊中記載，“歲大饑，人相食”①。不乏将父母妻兒鬻賣為菜人者。尋常出售禽|畜之肉，尚且會先一刀将之痛快宰殺，菜人市場上，卻是活生生剁分，指哪剁哪。

流民遍野，餓殍載道，号哭之聲上達雲霄。實在難以生存下去，被逼聚衆反叛者簡直一茬接一茬。

管轄此處的甯氏被大昭聖祖鳳千山禦賜“碧血”二字，作為家族故地封号，可見其忠心。甯氏對叛民深惡痛絕，往往暴力鎮|壓，大肆屠戮這些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險的民衆。

但除此之外，面對如此詭異艱難的年成，尾鬼日益攻伐、更加需要消耗大量青壯年與錢物的窘況，朝堂全無半點支援、反而毫不手軟征索供奉的急迫，昭明帝明裡暗裡的威逼，甯氏也幾乎沒有什麼辦法，隻能聽之任之。

好好一片區域，竟生生淪落為幾乎荒廢之地。哪怕在不少城鎮中，一向畏懼活人生機的食屍鷹與齧屍獸竟也如入無人之境，縱橫穿梭。

一行抵達武陵府城時，已經是嘉平七十六年下。原本該勤于勞作以迎接收獲的百姓，如今正四處流亡，掙紮在生死之間。

府城是整個武陵府的主城、中樞，也是尾鬼自撫星城一線登岸後，入侵大昭内部需要經過的第一座重鎮，占有重要的戰略位置。

拿下此處，就意味着能正式在大昭腹地設置大本營。大軍長驅直入，隻要打到飛星原，就能一直推進到永安的護城長甯府城，因此曆來為兵家必争之地。

有鑒于此，四方城門盡皆有甲胄嚴整的兵士把守，内防亂|民，外禦敵寇。

城外流民聚集如山，全是想要入城讨口吃食的百姓，倒閉于路邊者不知凡幾。時逢夏秋之交，酷熱未退，極易引發瘟疫，官府派出收殓、掩埋屍體的闆車隊絡繹不絕。

一行人入了府城，仍是打着隐士師徒遊曆的名義，尋了間不錯的客棧安頓下來。

衆幽影照例在各自的房間裡待命。鳳不歸戴上幂籬，同謝重珩一起，在隔壁的酒樓一邊用些餐食，一邊探聽當下情形。

雖說越是大型、繁華的城池，越是不會介意他人的形貌，奈何那妖孽雖絲毫不顯女氣，卻也實在精美得過分了點。謝重珩習慣了他這副模樣，倒覺得真有“世外高人”的風範，也是不想太過拘着他，自然就随他的意願，關鍵時候稍加注意就行。

但二人終歸不想引起旁人過多的關注，特意選了個角落位置，耳中聽得珠簾屏風外，一桌之隔的三人低聲閑聊。

聊着聊着，話題漸漸轉向了武陵府城的現狀。

“你們聽說了沒？府城的甯将軍好像又在調動兵力，這次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頭要落地了。”

話裡不無同情，嗓音裡都帶着些剛正、義氣的意味。借着給“師尊”盛湯的工夫，謝重珩極不明顯地瞥過一眼。

透過屏風垂落的白玉珠簾串，影影綽綽能看出，說話的是一個精壯青年。

其人長相并不特别出色，但膚色如蜜，面容線條刀刻般冷硬、明晰，因而顯得十足陽剛、端方正直，倒是同他的音色相符。

另一人笑道：“這你算問對人了。我有個兄弟在軍中當差，昨天還跟我說過這事。”

“但有點奇怪。最近武陵府其餘地界是有不少叛民，都不太成氣候，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的兵力卻主要布置在府城内外附近。黎雍，你給講講，這是怎麼回事？”

那被點到名的正是将話題引向兵力調動之人。聽同伴問起，他便一邊警惕地四下打量，一邊用他那剛正的嗓音感慨：“這有什麼奇怪的。”

歎了口氣，黎雍聲嗓沉郁，話裡話外含着深濃的似乎發自内心的悲憫和無奈。

“府城四道城門，你任意出一道，去瞧瞧那些流民究竟有多少，已經病餓到什麼程度，啧，我都不忍心說，就知道為什麼了。”

“哎，這人哪，活在世上不就為一口吃的？連吃都吃不上了，可不就得……”

珠簾屏風裡隐隐有點動靜，他目光掃過時略略一頓，又仿若無事般轉開。

但先前的話頭卻就此打住，黎雍轉而說起了别的：“要不說投胎是這天底下最難的技巧呢？别看底下這些人連樹皮草根都啃光了，上面那些貴人們，哼哼！”

不過轉瞬間，那些剛正和悲憫就全然化成了調笑。

但他語氣聲調轉換極其自然，簡直比戲台上的名伶還要變化無窮，竟連聽話的人也不會認為有哪裡不對，隻覺他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别的不說，就說老徐，你們飛星原出去的那位大司樂。當年說得好聽是名流徐家的家臣，琴藝名動一方，竟至上達天聽，實則也不過一介高級奴才。”

“但，所謂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輝②。抓住機運爬上了帝王的禦榻，一朝得勢，看看人家現在過的什麼日子？”

聽聞大司樂三個字，謝重珩與鳳不歸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繼續一邊慢慢飲食，一邊默然聽着。

作為龍淵時空疆域最廣、體量最大、人口最多的國度，大昭建立至今數千年，弊病沉疴日漸堆壘，早就積重難返。近年又逢天災連綿，堪稱國運不濟。

本就風雨飄搖内憂外患的王朝，再攤上這麼個驕奢暴虐的帝王，這麼個逢迎惑主的佞幸，無異于給本就病得隻剩一口氣的人再灌下一碗砒|霜，徹底崩壞無非旦夕之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