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深了想,甯氏隻是首當其沖。靈塵謝氏的窘境,未嘗與此沒有關聯。
背後掌控一切之人不僅了解甯氏,更了解昭明帝,隻能是大昭上層最核心的權貴圈中人。如此,攻城的器械圖紙來源也就有了解釋。
永安城中,能做到這些的,除了六族嫡系之外,僅剩昭明帝。就連那幾位與帝王相對親近的閑散宗親,因着宗親不得幹政的現行規制,手上并無實權,也很難攪出這種涉及朝野乃至尾鬼的大動靜。
想到昭明帝,謝重珩一身冷汗唰然而下。
當年在永安時,他也曾模糊聽過,先帝英年早逝,今上繼位時不足周歲。至于昭明帝那位本該享盡尊榮的生母太後,他從未聽人提及分毫,不得而知。
直到帝王二十親政,帝号也從最初的“仁惠”變更為“明”。期間六族上一代掌執作為六位輔政重臣,前朝後宮,二者不可能沒有一點龃龉。但……
難道堂堂大昭王朝的帝王,一個如此看重權力、執着于掌控之人,為了對付六族收回權柄,竟不惜拿整個天龍大地和所有龍裔族人為籌碼,裹挾流民為亂?竟不惜為了一己之私勾結世仇,任由大昭東部和北部的半壁江山陷入淪落的危機之中?竟不惜在一朝史冊上留下萬載罵名?
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這一切很可能并非昭明帝親為,但至少也是默許放任的态度,甚至有意無意在其中推波助瀾。
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并不是完全沒有這麼做的動機。
于昭明帝這樣剛愎暴虐之人而言,相比名義上保有整個天龍大地,卻處處掣肘、難以盡情享受至高無上的帝王威勢,确保在自己實際掌控的地盤上擁有絕對權力也許更重要得多。
哪怕王朝疆域縮水了,碧血與靈塵偌大疆域滲入了尾鬼的勢力,甚至盡數淪陷,也不算多麼了不得的事。
莫說兩境都有極為牢固的護境結界阻隔,縱然尾鬼有辦法破開,但昭明帝手握連修為莫測、敢與往生域的神明結仇的墨漆都忌憚的天絕道,不得已時盡可将其放下。
天絕道本就是不該出現在凡人時空的強大法陣,況且還有個堪比傳說中神界妖魔的中樞。即使合尾鬼五大神侍之力,未必就能奈何得了它。天絕道内,無論什麼時候都仍是昭明帝的天下。
直到現在,謝重珩終于可以肯定,眼下大昭的局面,已經不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那麼簡單。
朝堂之上出了位高權重的叛徒,将碧血甯氏、靈塵謝氏這些在前方浴血奮戰的将士都賣了不說,還要親手在背後捅上緻命一刀。
權勢之争自古殘酷,甯氏曆任掌執又素來忠烈剛強,不夠圓滑,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他沒有辦法确定究竟是誰,為了什麼目的,竟要勾結尾鬼,務必要自毀國之重器,置這個世代鎮守碧血、抗擊強敵的忠臣世家于死地。
明明是酷熱炎日,謝重珩卻隻覺一股刺骨寒意爬滿全身骨髓,從腳底直透天靈蓋。然而眼下他甚至連憤怒的機會都沒有。
腦子裡幾個轉念間,将所有線索因果都理清楚後,他悄然掠下,混進流民中,往那兩人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
黎雍顯然是統籌整場武陵府流民叛亂的核心人物,擒住他也許會知道更多的内情。但此人不僅心思缜密,頗曉軍事,兼且修為不凡,謝重珩并沒有不驚動旁人就将其解決的把握。
略一思索,眼見那兩人已然分開,他閃身跟上了流民首領。
此人|大約是準備按黎雍的交代,通知其他人随時撤離。謝重珩當機立斷,觑了個空子,在重重流民穿梭來去中,坦然用手環裡的迷|藥将其制服,挾持到了無人之處。
但正如他的了解,大昭慣例,死士都有把柄捏在主人手中,或是一家老小,或是自身中了劇毒,需定期服用解藥。一旦叛主,将付出慘重代價,因此很難有誰敢生出二心。
這冒牌流民首領倒算個硬骨頭,任憑他如何折磨,甯願跪求一死也始終不肯開口。
見實在問不出什麼,從他身上也完全找不出半點能表明來曆的東西,謝重珩索性給他個痛快,然後潛到西門過來的必經之路上,等待黎雍。
南門的流民沒了首領,死士沒了上線,想必接下來會相對混亂。隻要外面出了問題,哪怕城門裡還潛伏着他們的人,沒接到信号之前也不敢貿然動手。
對方的一着妙棋就此作廢。這個急迫而棘手的關鍵問題算是大緻解決。隻要甯蘇玄能撐到明日援軍到達,武陵府城之圍就算解了。
如今他力量微薄,手中無人,左右不了這種戰局,又必須謹慎,以免露出任何破綻被人發現真正身份,隻能做到這一步。
酷烈的熱浪翻湧不休,将枝葉都炙烤得無精打采。謝重珩藏在樹蔭裡,面無表情,心中天人交戰,杏眼中顯出掩飾不住的掙紮之色。
這次他算是偏幫了甯氏,既是為了盡量減輕其罪責,以免昭明帝以此為把柄降下重罪,進而禍及其餘五族,也是為了面臨強敵時内部的穩定,不至于朝堂動蕩、地方混戰、尾鬼趁亂而入,更是為了武陵府城。
否則,這數以十萬計走投無路、已經近乎瘋狂的青壯年流民入城,城内同樣數量衆多的百姓将遭受難以想象的踐|踏和折磨。
但,以甯氏素來對叛軍的态度……一旦外圍的援軍到達,又将是這些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反的可憐人的地獄。
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然而無論他作何選擇,都必然會有無數人因此而喪生。既然被他趕上并插手,這些罪孽總會有他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