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一生中,他很少真正因為什麼事情不知所措,進而自我否定。
與當年兵敗天樞,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隻顧着一己之理念,一味追求比大昭更先進更文明的秩序時相比,他更加茫然,全不知自己此番作為究竟是對還是錯。
鳳不歸隐了身形,安靜地半卧在虛空中,望着他眼神幾度掙紮,終究漸漸歸于沉寂,便知他已做出了最終取舍。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天生就适合甚至渴望這樣的亂世。
他們有囊括四海的野心,殺伐決斷,堅定不移。一旦從中窺得機會,就會不惜代價,翻雲覆雨,攪弄風浪,一步一步登上權力的巅峰,睥睨天下。
但絕大多數人,卻隻能被泥沙混雜的洪流裹挾着,沖刷着,漂泊無定,四處磕碰。
謝重珩無疑屬于後者。
若他一生都隻是永安謝氏的貴公子,從來不知民間疾苦倒也罷了。可惜後來他成了來自若幹年後、往生域中的孤魂野鬼謝七,知曉真正處于最底層之人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艱辛和任憑奴役的苦難。
他意志堅韌,卻不免太過心軟。而鳳不歸一路都在逼迫他,希望他成為前者,隻不過終歸失敗了而已。
一個心軟的人,生逢亂世,又身負重任,從前,現在,将來,總有需要一次次權衡取舍的時候,實在是一場煎熬。
即使他仍是選擇了放棄流民,保甯氏和武陵府城,想必心裡也是痛苦不堪。但,這是他必須要經曆要面對的過程。
他是個有想法、有能力、能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的成|年男人。鳳不歸可以暗中護着他,可以适當勸解他,但不會擅自替他做決定。
甚至隻要于他的大局和計劃無礙,更不會随意插手本該他自己做的事。
雖說鳳不歸這一生都很無趣,直到現在,漫長的時光過後,也沒有什麼真正屬于他,卻并沒有讓他滋生出掌控和強迫的喜好。對于謝重珩的很多觀念,他未必贊同,但會盡量尊重。
這是一隻合該縱橫于天地間的豹類,自由馳騁,迎風奔騰,而不是全然按他人的眼光和想法,被拘束被馴化的翼虎之流。
也許是他的眼神太過專注,太過直白,謝重珩心生警覺。他兩次扭頭,杏眼不無疑惑地四下查看,又感覺自己想多了似的放棄了。
如他所料,為盡量不留痕迹,被他殺死的那首領是黎雍在南門唯一的直接聯絡者。黎雍正是通過他,操控這一邊的局勢。
但饒是謹慎、多智如黎雍,也絕難想到,竟會有人膽敢潛進重重流民的核心,在數以萬計無甚特征的人群中,精準找到那人,将之截殺。
南門外的各個流民頭目們原本早就收到命令,要配合行動,關鍵時刻首領卻無故失蹤,怎麼都找不到人。從白天到晚上,頭目們越發惴惴,不知接下來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具體如何配合,果然慢慢出現了小規模的不安和騷|動,攻勢越發散亂。
原本照局勢正常發展,南門今夜必被突破。大昭律令,城破與否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性質。哪怕敵人入城後即刻被趕出去,意義和後果也完全不一樣,尤其是在昭明帝時刻想拿住把柄之時。
因着謝重珩悄然插手,甯蘇玄乃至甯氏算是多少逃過一劫。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會,又等了些時候,那比名伶還善變的青年的身影漸漸出現在夜色中。
恭候多時的人看準時機,黑巾蒙面,毫不猶豫地化出碎空刀。矯健的身形猛地掠出,流星般一斬而下。
武陵府城外大片區域早已被流民所占據,裡不出,外不進。黎雍萬料不到在這種幾乎全然處于他掌控下的地方,竟會驟然遇到高手襲擊。
無暇細想對方是什麼身份,又是從哪裡來的,他當即側身、飛掠,往後急退,擡手化出一柄長劍。
刀鋒堪堪擦着他的衣襟斬落,削斷了一縷飛揚的發絲。
夜色深重、猝不及防之下的完美閃避讓謝重珩瞬息判斷出,眼前的人修為并不比他差太多。何況此人竟也随身帶着珍貴的儲物器具,更絕不可能是普通的死士。
他并沒有覺得意外,甚至有種總算還在意料之内的安心。手上卻絕不停頓,運轉修為,再度縱身逼近。
碎空刀帶出一片光幕,映亮了一小片空間。
兩人速度都極快,刹那已交手數十招。砂石飛濺,枝葉倒伏,刀光劍影縱橫交錯,割裂了夜色,将周圍的地面斬出無數深痕。
黎雍本就失了先機,猛烈的攻擊下,一時竟被逼得隻能全神貫注地招架那柄刀,連設法呼救、召來流民以便順利脫身的機會都沒有。
但謝重珩也無法短時間内拿下對方。他凝神細看,那柄長劍形制極其普通,除了比市面上的更為堅韌,顯然是用了上好的材料定制,看不出任何特征,無從判斷其來曆相關。
此人是某個勢力豢養的心腹死士之類,按理說能從功法中窺見一二線索。然而此人顯然如他一般,連這點也做了刻意而嚴密的僞裝,并不像他所熟知的六族和帝室宗親中的任何一支。
對于大昭各家地方名流中有名的功法,他從前也隻是有些大緻了解,卻終歸因着十三歲就“傻”了,放棄了學業,很多本該屬于謝氏嫡系子弟知曉的東西,他都沒有機會學。
饒是如此,他也隐隐察覺對方許多招式暗含點、掃之意,真正慣用的兵器應該不是劍,而是諸如短棍之類長度與劍相似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