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稍稍分心的工夫,黎雍終于抓住一刹的間隙,反手飛出一枚緊急信号,召集流民。但也就在這時,謝重珩已毫不猶豫地一刀削落。
刀尖在夜色中揮灑出一蓬暗沉沉的血珠。尖銳的示警哨音同時穿透前方流民攻城的動靜,信号驟然在天幕下炸出血紅的巨大焰火,彷如黃泉引路的彼岸花。
“當啷”一聲,黎雍右臂受傷,不得不棄了兵器。他一邊飛身閃避,一邊冷聲喝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幫着城裡那些狗官殘害大昭百姓?”
他說得冠冕堂皇,連嗓音都充滿了初見時的剛正和義氣,謝重珩冷笑一聲:“閣下夥同背後勢力勾結尾鬼,攪亂大昭朝野,難道是為了百姓着想?”
尾鬼之說,他本是猜測,原是要詐一詐對方,不想黎雍眼神中驟然殺氣迸發,擡起未受傷的左手猛地一揚。
答案已經很明顯。
謝重珩瞳孔蓦地收縮,急速飛掠後退,卻見一蓬煙霧無聲地越過夜色,海浪般飛速翻湧而來。
他絲毫不敢大意,鷹隼般騰身後退,碎空刀化出一片光幕,同時運轉修為護住全身。
隻聽“叮叮叮”一陣急促而密集的金鐵之聲,似是有無數暗器被擊落在地。
待他掠到安全的地方重新隐藏好,卻見黎雍早已不知去向。不少流民收到緊急信号,前來支援,誰料煙霧過處,成片的人慘叫着倒在了夜色中。
尖利而痛苦的聲嗓劃破夜空,鳳不歸散漫地隐在虛空中,看着腳下的一切,狹長狐狸眼中冷意森森。
毒煙,暗器,算是尾鬼死士的标配,但大昭中人也不乏用這些的。何況尾鬼更有不少細作是自幼就被送到大昭,被人收養長大,修習的也俱都是大昭的功法。
即使是他,眼下也實在說不好這黎雍究竟是什麼來路。
統籌整場叛亂的戰場總指揮突然失蹤,繼南門之後,到了後半夜,西門方向的流民也漸漸亂了起來。
沒了計劃、調度之人,剩下的流民各首領各頭目們不免有些茫然。除了繼續指揮攻城外,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才不至于擾亂了上面的安排。
東門與北門還好些,本就是為着配合南門的行動,打就完了。不安的氣氛瘟疫一般,在南、西兩門迅速擴散。
看看外面似乎沒他什麼事了,如同出來時一般,謝重珩用短效幻形符将自己變成小小的灰色四腳蛇,無聲地返回了武陵府城中。
已經是淩晨,酷熱之感稍稍減退了點。路過鳳不歸的房門時,他習慣性地略略一頓,又反應過來,猛地扭頭徑直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間。
白日裡,那一貫又冷血又心思莫測的幽影不知發了什麼癫,才剛跟他整了那麼莫名其妙的一出,說不生氣有點虛僞。
他還沒大度到無端被人強行按着冒犯了,還能一笑而過。眼下見了面,未免讓人惱恨。且先冷着再說。
待他阖上房門,鳳不歸在連廊上顯出身形,碧色狐狸眼幽幽望過去。
片刻,聽着裡面隐隐傳來的水流嘩然聲,他伸出兩根纖白如玉的手指揉着額角,唇角彎出微微的苦澀笑意,仿佛唇舌間細細品着一塊黃連。
上天何其仁慈,将這個死心塌地的小傻子送到他眼前。但上天又何其殘忍,讓他以天生的妖鬼邪物的身份與他相遇。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看,他身負太初之光鳳炎與洪荒神界先天妖族之君的血脈,該是何等的尊崇榮耀。隻可惜,他是最後一任人皇鳳烨為了算計、利用最後一任九尾狐君滄泠,生生創造而成的工具。
一個最後,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劇。一個目的,将他死死釘在了恥辱的刑架上,永世不得掙脫。
試問這世間億萬生靈,有多少是純粹為着至親的用途而生的?
如今天地間早已沒有人皇,更沒有九尾天狐。那些不屬于鳳不歸的榮耀都已煙消雲散,隻剩他自己,帶着不堪的來曆,背負着所有的罪孽,被埋葬在黑暗的深淵裡。
他與謝重珩之間,從一開始就是欺騙,是錯誤,是不可能。他心裡充斥着對感情的憎恨,很難去接受一個人。
無論誰想要真心靠近他,出于自保,他都會不擇手段去傷害他,推開他。
如果說他們的無緣,從前是因為鳳不歸的抗拒,那麼後來,更增加了當年他因自己内心的掙紮,将人按在無盡山巅肆意折辱,傷害到幾乎崩潰而死的禽|獸行徑。
眼下謝重珩隻是被他封印、替換了那段記憶。待有一天全然記起了那些欺騙和淩|辱,他那般剛烈的性子,不知要怎樣将他活生生連血肉帶骨頭,一點一點磨碎成渣,踩在泥濘裡,才會消心頭之恨。
他不該也不能生出别的妄念,再有什麼樣的心思都隻能自己藏着。他們之間,最好如同這一路上,相安無事,直到将謝氏族人盡可能地送進往生域。屆時無論他要怎樣報複他,都行。
誰想一時情不自禁,将人惹炸毛了,可怎麼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