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完,謝重珩和隐在虛空中的妖孽卻都知道他要說什麼。
何況昭明帝猜忌已久。他若不下死手屠戮這些膽敢公然反叛、聚衆攻打府城的流民,來日朝堂之上,帝王少不得降下雷霆震怒,以為甯氏治下無能,縱容叛亂,有不臣之心。
刀光微微一蕩,旋即壓回甯蘇玄的脖頸。一小片帶血的肉塊落在他眼前,書房裡傳來他一聲猝不及防的悶哼,又被死死克制住。
謝重珩不想再跟他争那麼多,一刀削了他半隻耳朵,聲嗓冷冽:“我既然敢來,自然有辦法叫你查不出身份。你若執意不肯收回屠殺令,下一刀就是你的鼻子。”
鮮血瞬間淌了滿臉滿頸,襯得地上的人有如厲鬼。甯蘇玄下颌緊繃,一雙重瞳蓦地凝縮,眼睛瞪得幾乎要撐裂眼角,顯是憤怒已極。
須臾,他卻咬着牙厲聲道:“逆賊!我甯氏子弟縱橫沙場,缺手斷腳、面目毀棄者不知凡幾。區區一個鼻子算什麼?就算你今日将我淩遲在此,也休想要挾我!”
甯氏同謝氏一般,都是武将世家,本就以骁勇善戰聞名,敢以鐵骨阻刀鋒,可斷折而不可屈從。
隻是相較于王朝,謝氏也許更忠于天龍大地。但甯氏身為洪荒神禽重明鳥一族與凡人的半血之後,天生就對身負朱雀血脈的大昭帝王有臣服、忠誠之心。
謝重珩本也想到他不會這麼容易屈服,卻沒想到他竟剛硬至此。
連鳳不歸都稍顯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于世家子弟而言,五官的顯著殘缺是緻命之傷。甯蘇玄容貌雖不至于有多麼令人震撼,卻也是甯氏旁系無數代先輩内外兼重、篩選下來的優秀傳承,端的好一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将軍,想必自來也是被無數女子甚至男子戀慕着到如今。
倘若沒了耳鼻,隻怕不免傳為一時笑柄,再難以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人前。
但這竟都威脅不了他。
謝重珩停頓片刻,居然無聲地笑了起來,一半是敬佩,一半是憤怒,咬牙切齒道:“倒是我小看甯将軍了。”
他矮身下去,一手掐住對方的後頸,刀鋒移到他手背上:“或許我該換個地方?”
同類才最了解同類。能拿捏他這種武将世家出身的軍|人緻命弱點的,也隻有真正的軍|人。
甯蘇玄終于撐不下去了,指掌用力抓住地面,掙紮着轉動一雙重瞳,勉力将視線往身後瞪,怒吼:“逆賊敢爾!”
他自幼聽的是護衛家國,學的是兵法武藝,是天生就該縱橫兩軍陣前殺敵的人,可以忍受自己面容有損。哪怕在戰場上身受重傷,甚至死無全屍,那也是身為甯氏子弟、身為軍|人無上的榮耀勳章。
縱然要殘要廢,那也該是在轟轟烈烈的征伐之時,而非這樣悄無聲息地,成為一個提不了刀握不了劍的廢物。
但要他因此屈從這不知哪來的賊寇,卻是萬萬不能。
兩人俱都是死不服輸的主,目光相撞時,鬥室中仿佛有兩柄無形的兵刃乍然交擊在一起。
鳳不歸冷眼瞧了片刻,現出身形,假裝剛剛從窗外進來,在兩人一個震驚一個複雜的眼神中,慢吞吞地道:“兩位不妨各退一步。”
“甯将軍也不必趕盡殺絕,你也不必想着保住所有人。不如這樣,甯将軍盡管将流民驅逐,若遇反抗,再殺不遲。”
霎時的震驚後,甯蘇玄掙紮着還想說什麼,卻見那憑空出現的妖孽一雙碧色狐狸眼中冷光幽幽,居高臨下釘在他眼瞳中。
蒼白的薄唇慢慢開合,語調舒緩:“你若是不肯,我就借你臉皮一用,以你的名義大開四門,裹挾流民,占據這武陵府城自立。如何?”
甯蘇玄像被定住了似的,連掙紮的念頭都沒有了,指掌在地面上生生摳出血迹,恨怒得聲嗓都在微微發顫:“你!”
此人瞧着一張精緻如畫的面目,一副瘦削柔弱的軀體,懸崖上的花朵一般,連嗓音都如珠落玉盤似的悅耳,仿佛毫無攻擊性,說出的話卻彷如地獄中爬出的惡魔。
用他人的臉皮改頭換面并不是什麼特别難的事,左右隻是要借用這個身份行事,能僞裝個五六分就足夠了,而非真正要徹底變成他這個人。
昭明帝正想方設法抓甯氏的錯處。倘若真如這妖孽所言,甯氏将以謀逆的重罪被滅族,永世釘在恥辱柱上不得翻身。
甯蘇玄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不能不顧整個家族上萬的性命和世代拼殺而來的榮耀。
沉默一瞬,他揚聲喚道:“來人!傳我将令,驅逐流民五十裡,若無反抗便罷,否則格殺勿論!”
門外有兵士應了聲“是”,便匆匆而去。
鳳不歸在謝重珩複雜的眼神注視下,從容将甯蘇玄敲暈了,直接封印了他這段記憶,方才微微一笑,拖着嗓音道:“我要回去了,你同我一起嗎?”
已經是淩晨,冷月高懸天幕下,半掩在雲層中,無聲地俯瞰着世間。
兩人一路沉默地回到客棧。但見幽冷如霜的輝光傾瀉下來,透過濃郁而粘稠的血腥味,灑入洞開的窗戶,落在房間的地上,竟仿似也帶上了隐隐的血色。
鳳不歸一腳已經踏進了房間,又轉過身,黑暗中相對須臾,懶洋洋地開口:“倘若甯蘇玄強硬到底,你會不會真打算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