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府與飛星原中間還隔着幾個州府，越往西行，地勢越發平坦。

天氣日漸轉涼，然而饑荒亂離的景象比起之前所見，更加慘烈。本該是人煙稠密、物産豐饒的大片區域，本該是辛勤勞作搶收莊稼的季節，卻隻見白骨千裡露荒野①，寒鴉泣夜鬼叩門。

流民擁擠于道，無衣無食，走投無路，不免聚衆叛亂。規模雖不如武陵府城那麼大，卻勝在更加頻繁、密集。

護送“隐士師徒”的一行人接近目的地時，已經是昭明帝嘉平七十六年下，風中已帶上了隐約的寒意。

同武陵府一樣，飛星原整體隸屬于碧血南區，古名天傾原，因龍裔族先輩曾觀測到無數流星墜落至此、仿似天河傾瀉而得名。後人因天傾二字有不祥之意，改稱飛星。

飛星原舒展而寬廣，唯有朝向武陵府的方向，有座不高的山峰拔地而起，傳說正是當年的觀星之處，故稱觀星峰。立于其上，可将小半個飛星原的風光盡收眼底。除外，絕大多數地方一馬平川，遍植留樹。

越過這片從前以留花聞名，後來因大昭史上第一個男妃大司樂而名噪一時的平原，就是京畿重地、永安的護城，長甯府城。

但此處的重要性不亞于長甯，因為觀星峰下有座帝王行宮。落涴河自西向東，繞過觀星峰和行宮蜿蜒而去。由此，飛星原就成了默認的帝王後花園，也是邊界六境中，帝王唯一可以駐軍之地。

行宮一帶也正是第五個據點所在地。大昭最高統治者、依附于甯氏的地方名流、甯氏旁系都在周圍駐紮有兵力，三方勢力齊下，防範甚嚴。

于尋常百姓而言，雖有諸多不便，好在還算安全。但于他們而言，卻是危機重重。

在這附近設置傳送陣，既有極大的好處，更有同等的風險。

車駕辚辚，沿官道而行。矮幾上攤着幅地方輿圖。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其中幾處逐一點過，最後在某處輕輕一敲。謝重珩揚聲吩咐：“前方岔路口折往南，然後直行，中途不必改變方向。”

外面的幽影應了聲“是”。鳳不歸神色莫測地瞥了一眼，又恹恹地收回目光。

方才那點動靜後，車廂裡重新陷入滞悶的沉默。

這妖孽一路上都似乎有心事，謝重珩全不知他在想什麼。對方既然不主動提起，他也不想問，自顧望向窗外連綿不絕的樹木。

留樹是飛星原最大的特色。其枝葉皆柔韌細長，葉片油亮翠碧，晶瑩剔透，風姿優美，淩冬不凋。更且每到年末，留花一夜之間盛放，号稱三千裡留花如火。寒凍越嚴酷，花開越明豔。

滿目翠碧中，已隐約可見密密層層的豔色花苞。

說不定哪一天，待沁骨的朔風從北地冰原穿過宮氏鎮守的霜華境，刮到此處，初雪與紅花就該席卷天地之間。

屆時若登頂遠眺，但見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整片烈焰般的花海連綿不絕，襯着皚皚白雪，間雜着碧玉枝葉，美得壯觀且震撼，曆來是大昭一處極有名的所在。

然而最近幾年，還多了一道從前沒有的景象：萬千流民圍聚在樹下，以為遮風避雨之所。

也就是留樹樹皮及枝葉都有毒，苦澀難以下咽，這數不清的流民才不至于将三千裡留樹盡皆啃食了。

思慮間，已至目的地。一行人在商徵客棧下榻。

謝重珩作為“徒弟”，仍用“宋時安”之名，出面打點一切飲食起居，包下了其中一棟樓的整個二層共八個房間。按慣例，兩人先在房間裡大略商量一下最近的安排。

眼見他目光中透着疑慮，鳳不歸一邊取下幂籬，一邊拖着嗓音問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謝重珩想着别的事，随口答道：“我幾乎忘了，飛星原算是徐家的地盤。”

三千裡飛星原堪稱人傑地靈，傳承上千年、稱得上有底蘊的地方望族就有不下二十家。其中最大最有權勢的一家，正是以樂舞音律聞名、敕令守護帝王行宮的名流徐家，也就是“奸妃”大司樂的前主子。

受徐家的影響，整個飛星原上腰懸長箫短笛，手握折扇陶埙，身負弦琴琵琶者比比皆是。更有不少人作舞者裝束，行動之間彷如踏着節拍而舞。

徐家堡就在行宮南側數十裡，因此尤以這一帶為最。

鳳不歸雪膚玉容，皓白長發，飄逸似仙，本屬特别醒目那一挂的，來了此處卻頗有點同道中人如魚得水的意味，隻不過仍是璀璨群星中那輪皓月罷了。

其實他在這裡無需多做掩飾，但謹慎起見，在外照舊幂籬遮面。

商徵客棧在徐家往南，四處留樹環圍，是當地有名的高檔所在，來往皆是有身份之人。其間絲竹缭繞，樂聲宛轉，處處透着格律音韻之雅意，又以五音命名，不難猜出，正是徐家的産業。

不知為何，謝重珩回想着路人腰側晃動的箫笛之類，總隐隐覺得腦子裡似乎有些微的念頭被觸動了似的，有什麼不對勁。

他直覺認定那關乎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卻又無論如何抓不住那一霎時的靈光。

鳳不歸看了他一眼，斟了杯熱水遞過去，慢吞吞地道：“正好，我也察覺到一些不該屬于凡世的東西。”

“如果我沒猜錯，天絕道的其中一道，就隐在飛星原的虛空中，隻是不确定具體位置。但應該還在更往西一點，離此還有些距離。”

青年總算稍稍回神，接過水：“不錯。天絕道的大緻分布，應該就是邊界六境與中心三境的六條交界線附近。”

“飛星原算是甯氏的碧血境與帝王掌控區域的分界，天絕道在此很正常。一旦全部開啟，這六道就會嚴密合在一起，将永安為中心的三境大片區域同外間的威脅完全隔絕。”

“你與墨先生可直接神識交流，想必也知道，天絕道本是自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的誅妖六劫淵衍化而來，同往生域結界有莫大關聯。說起來，不知你同鳳炎算不算本家？”

謝重珩一多半心思都在那點一閃而逝的不對勁上，大意之下，最後那句話隐隐帶了點調侃。緊接着反應過來，他又覺不該如此說。

自從那次突然而莫名其妙的親吻後，兩人的關系一直有些刻意的疏遠和冷淡。眼看着相安無事了，若是因他的态度令對方再生出什麼誤會和希望，實在是不妥。

鳳不歸似乎并未察覺，聽聞鳳炎之名，眼神微微一動，卻隻是嗤笑一聲，并未作答。

謝重珩下意識問了句：“怎麼了？”

素衫雪發的妖孽慢吞吞地道：“沒什麼。想必墨先生也同你說過，鳳炎這種人，倘若有的選，大概他的子孫後代都沒有一個願意同他扯上關系的。”

“他死前傳下琢骨、活傀、賦生三大秘術，他那些世代單傳的後裔，有多少曾在琢骨術下生不如死？又有多少邪惡之輩依據活傀術改造出各種陰邪用途？”

“至于賦生，呵！”他少見地冷笑出聲，竟令人錯覺帶了點切齒的意味，“說是違逆天道都不為過。我若真是他的本家，不知上輩子得造了多大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