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起這個話題,此人與記憶中的墨漆幾乎要混為一體、難以分辨的感覺又無端湧上。謝重珩不想跟他扯太多正事之外的閑話,以免再生枝節。
兼且他心裡一直隐隐覺得哪裡有問題,隻簡單兩句做了結束,各自分頭行動。
據點設在商徵客棧附近,僞裝成一個前店後宅的雜貨鋪,預計留三個幽影看守。
這次居然出乎意料地順利,連一個搗亂的小蟊賊都沒有,簡直讓這些一路自重重艱險中趟過來的人有些不敢相信。
此處已經在行宮正常情況下的最遠防守線之外。哪怕昭明帝駕臨,此處也頂多戒嚴而已,不會被納入重兵把守中。
但這裡離觀星峰又不算很遠,算是在利弊之間取了個平衡,既能借助其守衛的安全,又不至于三天兩頭被查诘,輕易暴露。
鳳不歸隻休息了兩日,稍稍緩過一口氣,就要求前往下一處。
失去一半生機後,他要承受的痛苦遠超往昔。此番構畫傳送陣又消耗了大量妖力,體内妖性與人性的沖突和血祭的反噬更為劇烈,其實不應該這樣倉促。
但自從他決定順應自己的心意後,再想起從前幾世,謝重珩在飛星原上與昭明帝牽扯的因果和後續種種,他就對這個大昭久負盛名的地方有着本能的厭惡。
眼下暫且沒聽說禦駕要來此巡幸的消息,趁着尚未有所交集,務要用最快的速度及時抽身退走,鳳不歸才能稍稍安心。然而其中因由他卻沒有辦法言明。
不明真相的人卻打算在此停留一陣。倒不是為了賞即将迎來的三千裡留花如火的美景,而是别的事。
不知為什麼,謝重珩總覺得似乎自撫星城之後,那妖孽就一直有點精力不濟的模樣。念及鳳不歸本就身有舊疾,太過勞碌難免引發什麼後果。
冷淡歸冷淡,他還不至于對自己人如此無情。
再則,他每每想起那些箫笛管樂,就忍不住要沉思一會,卻總也想不明白那點不對勁的念頭是什麼,又關系到哪件重要的事。
何況,此時離大昭最重要的傳統節日歲暮、新歲已經隻剩十幾天。
這次的順利幾乎将從前耽誤的所有時間都補上了。一路坎坷,謝重珩私心想領着這些往生域帶出來的同伴一起,認真過一次故國的佳節,并不急在這一時。
各有盤算的兩人聚在鳳不歸的房間裡,那妖孽也不說忙着上路的原因,正商議未定,突聽一片喧嚣嘈雜之聲由遠及近傳來。
素衣皓發的瘦削男人依然沒什麼精神,懶洋洋地倚靠着軟榻,在混亂中凝神分辨。很快,他就聽出,原是有大批兵士奉了嚴令,挨家挨戶細查所有人的身份文牒,已經進了商徵客棧。
客房區域居住的,幾乎都是從外地來此的有身份之人及其心腹随侍。突然來這一出,衆人受到驚擾,不乏有同兵士起沖突者,但迅即就啞了聲。
鳳不歸放出神識感知了一下,卻見對面連廊上,一個身着天青色寬袍大袖、腰側懸了根翠碧色的箫笛之類樂器、身形健實的青年正背對着他。
狹長狐狸眼瞥見謝重珩立在虛掩的窗戶前,肩背肌肉微微繃出起伏的弧度,他便知道他想起了誰。
因為他也幾乎在瞬間想到了同一個人。
大約是撫星城那次太過兇險,這類顔色的衣服總讓他想起那揭了死人面皮,坦然融在自己臉上,化名喬夜接近他們的尾鬼太子橋本真夜,有些本能的反感和警惕。
但橋本真夜就算僥幸不死,眼下有沒有醒過來都難說,又哪能出現在此。
回過神來,鳳不歸一邊嗤笑自己未免太過多疑,一邊又絲絲縷縷隐秘地歡喜。大約這就是所謂關心則亂。
見那天青衣袍的青年現身,幾個方才同兵士争執的客人已經下意識地往後略略退了些,不自在地同他打招呼:“五公子。”
徐五公子,原來此人就是傳說中,帝王寵妃大司樂曾經的莫逆之交。
即使從未見過,這段時日他們對此人也有不少耳聞,是名流徐家一個頗受重視的子弟。縱然有另一個尾鬼細作想要如法炮制,徹底僞裝成他,面目可以改換,細節、習慣卻萬萬不可能瞞過朝夕相處的家裡人,和外界來往密切的人士。
謝重珩也反應過來這一點,稍稍放松了些。
他倒不怕他們查。一行人的身份文牒都是他親自置辦的,不會有問題。
但,如此大張旗鼓地動作,按慣例,若非上面發了海捕公文,緝拿謀逆級别的要犯,就必然是有極為重要的人物莅臨。
對衆人的前倨後恭,徐五公子不甚在意。唯有一人面紅耳赤,梗着脖子不肯服軟。
有人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那人立時變了臉色,卻猶自強撐着指責:“五公子又如何?這些都是徐家的私兵吧?朝堂許你們私養兵士,就是這麼用的?”
“以徐家如今的處境,居然還不加檢點,也不怕授人把柄,招來禍端。這些人太過強橫,你若不加以懲治,我定要設法參奏你縱兵為亂!”
這簡直是明着譏諷徐家家主徐南池當年意圖不軌,幾番逼迫大司樂之事了。
雖說上面對此至今一言不發,隻是冷着,但若再被人扣上一頂足以禍及家族的大帽子,果真一道奏折遞上去,縱然大司樂看在故交的份上,放下當年之仇,隻怕昭明帝那裡也不能輕易揭過。
徐五公子卻并未說什麼,似乎将那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通,方才不疾不徐地問了句:“傾魂境白氏的從屬,名流林家的嫡長子?”
他問的并非當事人,而是身邊的兵士。
得了肯定的答複,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兵士腰側的長刀已然到了他手上。
刀鋒劃過咽喉,噴出一蓬猩紅血花,淅瀝而下,卻分毫不沾他身。周圍不少人眼睜睜盯着,落針可聞。
兩人離得近,對方根本不防他驟起發難。那一刀又極快極準極狠,行雲流水般自然且利落,絕沒有給對方留下絲毫閃避的餘地。
謝重珩卻恍惚了一刹那。那種重要念頭被似有若無地觸動,卻無迹可尋的感覺又驟然湧起。
那人猶自在地上抽搐着,尚未死絕。隻聽徐五公子嗤笑一聲:“不辨形勢,言行無狀,不知林家的底蘊在哪裡,又是如何教養子弟的。有這樣的嫡長子,林家早晚被他毀了。”
堂而皇之将别家名流的繼任者當衆抹了脖子,他卻仿佛不認為有任何問題,慢條斯理地将滴血的刀還給兵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往後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