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腳步太急,流徽微微喘着氣,原本白玉般的脖頸都紅透了。他緊緊阖着眼睫,偏過頭去,不敢面對他。
那人安靜了一會,像是在打量那支發簪。他窘迫得想鑽進地縫裡去,那人卻執起他的手,借着連廊上昏暗的燈光,細細查看。
那時的徐五公子實在是個溫柔而細心的人。
那手素白如玉,柔嫩如蔥,眼下卻有許多猙獰的傷口,都是制作發簪時弄的。
徐五公子眼眶都紅了。他當然知道手對于一個琴師而言意味着什麼:“早知道你這般辛苦,我倒情願你當真什麼都沒給我準備。”
流徽仍然沒有睜眼,燈火下,彷如神明細心刻就的精緻面容像是染上了朝霞之色,聲音細如蚊蚋:“我樂意的。”
指尖突然傳來一點溫熱柔潤的觸感,一觸即分。他呆滞着,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那是什麼,又意味着什麼。
就聽那人微微顫抖着嗓音跟他說:“這是我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好事做到底,你既送了我,不如親手替我簪上,好不好?”
剛剛成年的五公子在他眼前屈膝躬腰,放矮了身子。
本是個别扭的姿勢,然而那青年的眉梢眼角都含着壓抑不住的歡喜和愉悅,仿佛那是他一生之所求。流徽捏着那支發簪,将它一點一點,輕輕推進他的發冠中。
若幹年後,已經權傾朝野、一人之下的大司樂偶爾想起那一幕,仍然無比清晰地記得,那人绯紅的面容,急促的呼吸,揚起的嘴角,和自己不算穩定的手。
那支發簪非金非玉,而是一截留樹芯所制。
飛星原舊俗,嬰孩降生時,至親會為其栽下一株留樹作為本命樹,寓意如同樹木般蓬勃生長之意。他雙親早亡,本命樹是幼時他自己偷偷栽的。
流徽伐下那棵樹,挖出了其中最好的一截樹芯。
留,有去而止之、勿使分離之意,亦有時日長久、停止不變之意。
他們垂髫相識,年少相伴。雖然一個是家臣,一個是主子,徐五公子對他卻從未有半分輕慢,從始至終,禮敬有加。
而今,他們分别在即,也許多少年都見不着。他不敢奢求其他,隻希望天寬地廣,歲月悠長,徐五公子偶爾還能想起飛星原上還有他這麼個人,不要就此忘了他。
流徽給出的,是樹的芯,更是他的心。隻是收到的人不知道罷了。
彼時的少年是懷着何等虔誠的心思、何等鄭重的态度,仿佛這樣就能真正留住他、留住這溫情一刻,留住他們的昔日時光、留住他們可能擁有的一點未來。
或許很多人都會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一個驚豔的人。至于結局,卻多半不會有多美好。
如今細細想來,那段十幾年的過往,隻是些碎片拼湊而成。然而就是這無數細碎的光影碎片積聚在一起,也堪能堆壘成遮天的山脈,巍然屹立在他們一起度過的所有年華中。
但也許,果然連上天都認為他貪心太過,降下了責罰。
不久之後,徐五公子遵從世家子弟的慣例外出遊曆。礙于規矩,他卻無法跟随,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同他道别。
隻在臨走前,那人悄悄附在他耳邊,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這一去就是數年不歸。自此,流徽再未見過他,隻能偶爾以書信來往。
他講沿途的所見所聞:江山之廣,天地之遙,塞外黃昏的風沙漠漠,水鄉清晨的薄霧袅袅,疾風驟雨中悲鳴的孤雁,如血殘陽下漁夫的竹篙。
少年細細看完了,抿嘴微微一笑,提筆回道:留花已謝,暖日晴好。夫子近來新授一曲,艱深晦澀,難以成調,頗為煩惱。聞君尚在霜華之境,春風難度,朔雪如刀。君其珍重,安好為要。
至于那件未曾說出口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兩人仿佛都心知肚明,默契地一個沒問,一個也沒再提,都等着再度相逢時,當面道個明白。
回信完畢,流徽咬着牙,自己反過手,胡亂往後背遭責打的傷口上抹些藥膏。
那些年間,他出落得越發勾魂奪魄,琴藝也日趨完美。可惜身為一個無有任何倚仗和權勢,甚至無有至親庇護的年輕人,傾城之色帶給他的,是旁人無盡的觊觎和谷|欠望。
家主看向他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加掩飾,從最初的溫柔示好,到後來的誘哄威脅,到幾番酷厲逼迫,甚而數次動用針刑。
三尺長針,針針透骨,附上噬骨的術咒,令人生不如死,表面卻看不出什麼痕迹,本是極其狠毒的逼供之刑。
多少修為精深的人熬到三五十針就到了極限,流徽靈力全無、連鍛體都沒修習過,卻每每承完一百零八針,全身重要骨骼幾乎被釘遍。
他無數次暈厥,又在酷刑下生生痛醒,始終不肯松口。受一次刑,常常數月下不來床。
隻是家臣終歸不同于真正的奴仆。何況那時他已聲名鵲起,總需要在人前露面,一展琴藝。兼之以他這般剛烈的性情,若誓死不從,逼得太急,難免出什麼意外,傳出去總歸不是什麼好聽的事。
徐南池到底顧忌整個徐家的名聲,也不便強行将他如何,隻是換着法子,變本加厲地折磨、羞辱他。
但他心裡有一根铮铮傲骨,有一個會微笑會臉紅的溫潤少年,和一段值當銘記一生的柔軟歲月,支撐着他走過一路荊棘叢生,絕不屈從。
相較于自己的處境和痛苦,讓流徽更惶急的,卻是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徐五公子的信了。
那人最後一封信說,已經乘船出了撫星港,準備遠渡天衍國。舟行星峽海上,但見漫天星鬥倒映着翻湧到天邊的碧濤,壯麗而震撼,不負星峽之名。
此後至今,音訊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