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死,但怕因此而連累徐五公子。
曾經那般溫潤如玉的人,已經被現實摧殘成一心想要踏着旁人的屍骨往上走的陰狠模樣,不該再被他這樣一個禍患牽連。
帝王心思深沉如海,性情暴虐剛愎,誰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就觸到了不該觸的點,更難以知曉他究竟在想什麼。哪怕是坊間傳說中深得恩寵的奸妃如他,也很難揣度君心。
曆代帝王身邊幾乎都有侍奉得久的大宦,多少知曉主子真正想要什麼,但昭明帝沒有。非但如此,僅僅大司樂伴君的這兩年,今上身邊的宮人就不知換了幾輪。
昭明帝不容許能随意猜測聖心的人存在。能留他至今,已經是覺得他尚有用處,格外開恩了。若說到對帝王的了解和影響,恐怕賢親王還要遠勝于他。
宮人細細替他挽起長發,在脖頸上塗抹着散淤的藥膏。想到徐五公子,水晶鏡裡的桃花眼中有一絲水波蕩漾,但迅疾就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那一絲水波中投映出旁人無法看見的時光碎片,是兩個人影的小半生歲月。
彼時他還不是名動天下的琴師,也不是如今帝王眼前炙手可熱的大司樂,而隻是個寂寂無名的家臣遺腹子,流徽。
他尚未降世,父親就因保護家主而死。母親傷痛過度,生下他後也撒手人寰。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終身依附于徐家的僚屬身份,最離奇的夢裡也不曾想過,自己将來會有那般跌宕起伏的一生。
從前家主徐南池待他也算有情有義,允他随徐家子弟一起進家塾聽夫子授課。為着替他家留下一點血脈,甚至不讓他修習武學功法,隻教授樂律音韻,當半個閑人養着。
他同徐五公子,便相識于家塾。
徐五公子比他年長幾歲。大約憐憫他自小無父無母,生性溫柔的公子漸漸對他多有親近之意。
人與人之間的緣和孽,很難說得清。家塾中年齡相近的少年男女不少,不乏更優秀、對他更好的,他卻偏偏願意同并不受重視、注定無法繼承家業的五公子來往。
其實他們真正接觸的機會不多。世家大族規矩繁複,等級森嚴,又人多眼雜,不容公子與家臣太過親近,兩人單獨相處的記憶少之又少。
但哪怕隔着人群遠遠望上一眼,也能從對方的目光中品出點溫馨柔軟的意味,教他那注定枯寂如死水、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命中平添幾分錦繡之色。
年歲漸長,心思越多。即使鎮日關在徐家堡中,對着唯一的真正親近之人,少年流徽也難免偶爾流露出些許對外間天地的向往。但他身為家臣,不能私自出門。
一場大雪後,家主徐南池的心腹侍者傳他,言說五公子要外出賞留花雪景,正好缺個琴師,命他随侍左右。
這是過了明面、得家主允準的。他既驚且喜,不知五公子究竟私下做了多少努力,才替他換來這個機會,而不引起懷疑。
随行之人不少。兩人如同尋常主子與家臣,絲毫沒有逾矩之處。
流徽體弱畏寒,獨乘一駕。他将車簾挑開一條縫,近乎貪婪地追視着高天流雲,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就連仿佛要将肌|膚都割裂的朔風,也顯得無比珍貴。
那是在徐家堡過往十幾年中,從未感受過的自由的滋味。
人心總是貪得無厭。有了這些還不夠,他想要脫離前呼後擁的随扈,策馬飛馳在紅花白雪間。
但流徽終究沒有這個機會,隻能一邊警告自己不該奢望太多,一邊心裡愁悶。
即将踏上返程的某天半夜,有人敲開了他的窗戶。
那人倚着窗框,面容含笑,壓低的聲嗓輕柔和緩:“留花開得正好,我想去看看,但一個人未免太過無趣。你可願同我一道?”
夜色朦胧,銀雪般的月華傾瀉下來,映得他本就剛正俊挺的眉眼越發清朗,溫潤如玉的模樣。松風水月,不外如是。
于理,少年流徽也知道自己本該推拒。底蘊傳承的世家用無數規矩嚴厲框限出的良家子,自然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
然而望着那雙眼瞳中含着的溫柔和隐隐的熱切,他壓制不住地微微翹起嘴角,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徐家的少年家臣中,他一貫乖順,是最讓尊長們省心的一個。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就是那晚月色下的一眼,他的心似乎徹底掙脫了束縛,有了向往的方向。
身為琴師,最重要的就是手,握不得缰繩。流徽沒學過騎馬,徐五公子将他攏在身前,與他共乘一騎,帶着他縱馬馳騁在飛星原上,肆意酣暢。
借着朦胧月色,他們看遍層層留花如火,皓皓凍雪無邊。朔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他躲在那人的懷裡,隻露出一張臉,明明鼻子都凍得幾近麻木,卻也不覺得冷。
生長在飛星原,那是他唯一一次親眼見識到這名滿大昭的美景。
後來的某年歲暮,昭明帝駕幸飛星原。因徐家安排得好,帝王興緻頗佳,臨走時有褒獎之意。家主徐南池大悅,于是上元節時格外開恩,準許少年家臣們自由外出遊玩。
大昭習俗,上元節不設宵禁,舉國夜遊,可通宵燃放飛燈、河燈、焰火,有向天地神明祈福、兼且祭奠先祖之意,蔚為壯觀。
徐五公子悄悄打了幾個隻有他們才懂的手勢,邀他一起去賞燈。
為着避嫌,兩人并未一同出門。流徽直奔約定地點而去,卻發現有人早已等在那裡。
依舊例,上元夜遊之人都需戴着面具。他看不見那人的臉,隻瞧見他披着銀灰色火貂絨披風,站在一樹積雪盛放的留樹下,高大挺拔,身姿如松。
即使隻是夜色中一個模糊的身形輪廓,他也能一眼認出他。
夜間冷意侵人。徐五公子知道他一向畏寒,見他走近,一邊解下帶着體溫的厚厚的火貂絨披風,嚴嚴裹在他身上,一邊帶了點委屈地抱怨面具戴着憋悶,卻推說手凍僵了,哄着他替自己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