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眼瞳裡冷光森然,深淵般幽暗難明。鳳不歸踱到屏風前,慢慢道:“為着這麼個無道暴君,就算明知你的家族将要毀在他手中,親人盡皆為其誅殺折辱,你也甘願去送死?”
“你一生親緣淺薄,如同謝煜般真正關心你的人屈指可數。王朝、百姓就那麼重要,竟令你不惜棄他們于不顧?”
“謝重珩,回到大昭不過短短時日,你就隻顧着你的所謂大義,可記得謝氏多少代人明知必死,也要用盡手段秘密闖入往生域,做好喚醒鳳曦的準備?可記得阖族希望都系于你一身,上萬人的性命隻有你能救?”
“你又可知,你今日還能活着有多不容易?旁人都為你付出過多少?你什麼時候能替身邊人想一想?”
問出最後一句話的刹那,鳳不歸有些茫然,本該空蕩蕩的左胸腔隐隐傳來一絲疼痛。
那顆并不存在的心似乎竟也能感受到悲傷和恐懼——在他不再苦苦壓制那些凡人的情意後,将來的某一天,他卻終究會再次成為被人毫不猶豫抛棄的那個。
如同先祖鳳炎犧牲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後裔,如同生父鳳烨犧牲他去解救鳳氏未來的所有子孫。
那是鳳不歸遷延數千年都不敢接受謝重珩的最深層的原因。
他固然從來不懂那人的癡愚,但那人又何嘗懂他的掙紮?
他一貫痛恨滿心大義天下之人,他們總會讓他想起那兩個造就他一生苦痛的罪人。然而與他的生命關聯最密切的,卻偏偏幾乎全是這種人,包括謝重珩。
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被這樣的人堅定地選擇過,哪怕謝重珩對鳳曦的心七世都不曾改變,卻也難以讓鳳不歸相信,在這個人身上,他可以擺脫宿命的詛咒。
縱然他已經竭力嘗試着去靠近他,但時至今日,他仍覺得他們之間,橫亘着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即使謝重珩并不是帶着目的接近仇人、不惜給自己魂魄刻下活傀術的鳳烨,但有朝一日,當他與對方的理念沖突時,很難說他會不會落到滄泠那樣的結局。
怒火騰騰沖了許久,沖得謝重珩頭腦都陣陣發懵。
之前的激烈反抗耗費了大量精力,兼且數日水米未進,他的身體已經有些掩飾不住的虛弱之态。此時被熱水一泡,更覺神識昏沉,難以支撐。
一時間,他竟完全沒反應過來,謝氏先輩在無盡山下構畫法陣,以便後世子孫能随時喚醒往生域神明的事,牽連到孤魂謝七借殼重生的絕密。除了他和鳳曦之外,連墨漆都不應該這麼清楚。
鳳不歸區區一介受墨漆控制的幽影,又如何會知曉?
聽那人聲聲質問,謝重珩勉強撐起點精神,卻沒有睜眼,隻淡淡道:“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話不投機很正常。”
“我不過一介凡夫俗子,閣下卻才能智謀非同一般。雖說受墨先生指令不得不屈尊跟着我,你大概從來都瞧不上我這樣明明能耐有限,卻總是意氣用事的沖動性子。”
“離開往生域至今一年有餘,多番連累你替我善後,倒是委屈你了。但你大概也不會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簡單的利益得失可以衡量的。”
“你們一貫視為蝼蟻、血食的凡人雖然确實弱小,卻也總有自己認為應該堅守的東西。哪怕天下人都認為不合算,但隻要他認為值當,便是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絕不放棄。其餘任何人,都無權替他定義。”
“你所認為的送死,于許多人而言,是與生俱來的血性,是世代傳承的責任。莫說我此去并非必死,盡力拼一拼,總還有一線希望,就算是絕路,我也必須去闖一闖。”
精力不濟時,說話也顯得費勁。謝重珩閉眼緩了緩,才繼續道:“謝氏子弟生而為國,死亦為國。”
“我傾盡半生所有,設法讓他們暫避往生域,已經是迫不得已,違背了祖訓家規。難道我還要告訴族人,我為了救他們,置天下于不顧?”
“你将我困在這裡,坐視奸人勾結尾鬼謀害帝王,整個天龍大地分|裂動|亂,龍裔族人陷入戰火紛争,甚而遭外敵侵吞踐踏。你覺得是在救我,實則是在折磨我。”
“縱然我能苟活于世,也會到死都不得安心,非但沒臉再踏進謝氏府,哪怕是我伯父,也絕不會承認我是謝氏子弟。”
“撫星城中我确實欠你一條命。你若想拿回去,最好現在就動手,也省了我将來愧悔終身。”
掩在寬大的衣袖下的指掌不知什麼時候化成利爪,爪尖深深刺入掌心,淌了滿手黏膩的溫熱。
鳳不歸安靜地聽着,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向來不與人争論,隻三言兩語切中要害解決問題的人,并非拙于言辭,僅僅是不想逞口舌之利。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似乎一向沒有多少脾氣的人說起重話來,可以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句句戳人心窩子。
忍耐許久,他終是沒忍住,猛地擡手一揮。“喀嚓”一聲,屏風驟然裂成幾塊,砰地向兩邊飛去。
他拘着謝重珩,除了并無絕對把握,憑一己之力同時對付行宮中的伏龍琴和天絕道中樞,還因為另一件事。
自那人裝傻離開永安至重返王都,中間長達十幾年的經曆,謝氏族譜中未曾記載,隻用一句簡單的“嘗拜隐士高人為師,随同遊曆天下”一筆帶過。那人不知其中内情,鳳不歸卻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