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這兩個身份能讓謝重珩順從,他并不介意換個名字。
他也沒打算真要一個答案,素白袍袖拂動間,房門“吱吖”一聲開了。
“你好好休養三天。三天之後,你請自便。”他頭也不回,頓了頓,終是一字一字,像是為防萬一的提醒,又像是洞察未來的警告,“但願将來,你不會後悔。”
時限一到,鳳不歸果然信守承諾,收了結界。次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夜襲飛星原。
一夜之間,三千裡留花怒放如火海,又襯着一望無際的皓皓凍雪,間雜着翠碧枝葉,震人心魄地美。
然而偌大一片美景之下,生生凍死的流民卻不知凡幾。
手握大權之人高高在上,聽不見底下的号哭。聽見了的,卻要想方設法阻止這些不該出現的聲音外洩。
初雪已至,昭明帝攜大昭史上第一個男妃,賜前來侍駕的諸臣屬同聚的留花宴即将舉行。再沒有任何時間去查探去策劃,哪怕此時仍舊所知無幾,謝重珩也隻能就這麼開始行動。
鳳不歸出關之前,他決意孤身前往行宮時就寫了封密信,勸謝煜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盡可能地讓族人脫離大昭,自靈塵境入口進入往生域。
他将之封存妥善,交給一個可靠的幽影,囑他不久後若是返回往生域,千萬記得經過靈塵境時将信交給任何一個謝氏子弟,言明務必設法送到永安的謝氏掌執手中。
那是他給自己的責任做的最後終結。但被拘禁時,鳳不歸當他的面将那封信震成了飛灰。
如今得了自由,謝重珩原封不動地重新安排了一次,然後去了鳳不歸的房間。
自那晚之後,這還是二人第一次相見。
其實也沒有什麼需要多說的,無非是要他将幽影們帶回往生域,交給墨漆,上次就已經交代過了。
素衫雪發的男人彷如不聞,沒有任何回應。
提到昔日并肩作戰的盟友,仍是揮不去那種難以言說的陌生之感。謝重珩頓了頓,困惑了一小會。
當初分别時總想着多半還有機會再見,有些話還沒到時候,留着下次再說不遲。但人生之無常,從來不會告訴任何人下一瞬會發生什麼,更沒有誰敢說過完這一刻,一定還會有以後。
沉默須臾,他自顧繼續道:“勞煩替我向墨先生說一聲,百年來,多承他不嫌棄我的沖動和無知,一路扶持到最後。”
“你們想做什麼,盡可以放手去做,從來都無需我點頭。”
即将踏出房門之時,謝重珩扭頭望着懶散窩在椅子裡的人,容色平靜,仿佛前次的争端根本不存在:“也多承你這一年多的關照。保重。”
孤身深入必死的險境,他就沒打算活着回來。簡單将後事交代完畢,他趁着暴雪之夜踏過冰封的落涴河,混入了帝王行宮。
他一貫是個膽大包天的。當年往生域中,孤身潛入朱雀城,去破壞逐日驚神陣倒也罷了,至少明面上還得了墨漆的配合。
如今面對龍淵時空最有權勢的帝王,戒備何等森嚴,何況還有天絕道和伏龍琴這樣的存在,竟也能坦然做下決定。
雖說無知者無畏,但即使知曉此行将要遭遇的一切,謝重珩也不會退縮半步。
相較于從前,他即将面對的局面,算得上十足十的硬戰。莫說有幾成把握,他甚至連很多情況都沒搞明白,全憑一點直覺、一腔熱血。
接下來的一切,隻能靠多年對敵的經驗和事到臨頭時,一刹那的判斷。
他能活到哪一刻暫且不論,但那些若隐若現的陰謀無一不是牽連着大昭的最高統治者,處處關系着整個王朝。若有半分行差踏錯,将會成為萬世罪人,九死莫贖。
朔風如刀,卷着鋪天蓋地的瓊花唰然而下。燈火之外,是無盡的黑暗,未知的險境,和無數回不了頭的人。
青年矯健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已經有些時候。鳳不歸仍舊面無表情地望向門外,指掌間捏着那封絕筆密信,枯坐了一會。
眼下的謝重珩根本不會明白他阻止他的真正用意。
死有什麼可怕的?很多時候,活着比死亡艱難得多。倘若他能預知此事後續的餘威,不知道還會不會如今日這般從容?
天公作美,次日便雪收雲霁。冬陽高懸,冷光耀耀,映出三千裡皚皚雪色,烈烈紅花,端的是賞景的絕佳時機。
午後,衆臣屬、宗親、名流便各自登上自家的飛船,簇擁着昭明帝的朱雀銮駕,飛臨觀星峰,共賞江山之美景。
謝重珩盡量收斂修為,扮成雜役,穿梭于各處,最大限度摸清形勢,查探自己尚不知曉的消息。
直到進入行宮後他才想起,甯松羽的嫡次子、甯氏下一任掌執甯蘇曲如今正奉旨在碧血前線勞軍,按規制儀禮,甯氏此番的代表應該就是此人。
他當時也不免惴惴然。二人畢竟曾在永安學宮同窗十來年,一旦照面,怕是多少會引起懷疑。
但一番查探,甯蘇曲卻不知為什麼,并未前來。
松了口氣之餘,聯系到當初永安甯氏是近乎死纏爛打地磨着昭明帝,方才讓甯蘇曲一行以撫慰使的身份離開王都,又令謝重珩再度想起那些隐隐的不安。
一個武将世家居然做出酸腐文人一般的舉動,未免太過突兀不說,甯松羽等人擺明是察覺了危機,要保這些嫡系子弟。昭明帝不可能不知道,明明恨不得将六族誅盡殺絕,卻竟也如他們所願,放了他們一條生路。豈非詭異?
然而眼下,沒有時間給他細想這些跟留花宴沒有明顯關系的人和事。還有直接相關的消息需要他關注。
随帝王自永安而來侍駕的一幹人幾乎全是昭明帝的心腹臣屬,六族中人一個也沒有,連修為被廢的甯蘇月也不在随行之列,當然不會有什麼異常。
徐五公子并不在此次觐見的名單中,想是因大司樂的緣故,為着避嫌。至于黎雍,更是蹤迹全無。
少了這兩個關鍵人物,還能有什麼問題?事實上,直到謝重珩潛入行宮之前,連外間那些隐隐的暗湧也仿佛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