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屬蔑視宮妃等同挑釁帝王,一個黨字更可解讀為朋比結黨、排除異己,無論哪一條都是不赦之罪。
甯長策再如何涵養良好,畢竟也是武将世家最頂尖的精英,無數次出入生死戰場之人,自有一身血性和傲骨。兼且對方竟當衆提及甯蘇月,和那個明顯帶着侮辱性質的侍君身份,簡直是在扇甯氏所有人的耳光。
如今面對明顯的構陷和步步逼迫、百般羞辱,卻無法稍稍反抗一下,碧血名将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額角青筋暴突,方才極力維持着神色無異。
他蓦地起身,強忍着屈辱,當衆跪伏于地,向辱及阖族的仇人和禦座上漠然無聲的帝王叩拜請罪:“帝君、大司樂明鑒,甯氏一族絕無此意!甯氏治下無方,沖撞禦前,末将自請賜罪。”
身為傳承悠久的五兵六族之一,甯氏子弟在戰場上個個都是鐵骨铮铮的好兒郎,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遑論屈服。但後方的争權奪勢遠比前線拼殺更殘酷。
他們扛得住敵人的長戟,卻抵不過身後的冷箭。今日他若不肯軟下這雙膝蓋,來日落下的,都是族人的人頭。
宴飲一時凝滞,群臣無人敢開口。安靜之下,仿似有兵戈無聲地碰撞。
趁着這短暫的死寂,謝重珩着意觀望了一下賢親王下首的位置。
名流徐家的家主徐南池身形端肅,微微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從頭至尾一言不發,像是完全沒發現台上已然鬧成了殺氣騰騰的樣子。
挑事的一方也算是徐家的從屬,受屈的卻是頂頭主家、碧血境真正的掌控者的代表,他竟一副事不關己之相,似乎在竭力避免他人注意。
徐家與行宮内外的波雲詭谲,乃至武陵府城之亂,都有難以撇清的密切關系。隻是不知他們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而已。
“咳、咳……”停雲台上令人窒息的靜默中,賢親王略顯虛弱的嗓音打破了彷如定格的場面,“趙家主,伏龍琴流失海外數萬年,乃天下喜琴之人心中的至寶,難得尋回,大司樂極是珍視。”
“誠如大司樂所言,名琴有靈,今日人多,恐相驚擾。改日再請出一觀也并無不可。”
禦座上的昭明帝身着天玄地黃十二章紋衮服,頭戴十二旒冠冕,一雙承自先祖的鷹目較常人更為深陷,半掩在旒珠玉串後,豺隼般望着底下的暗流洶湧,神色莫測。
須臾,那副線條冷硬的嘴角扯出一點酷厲笑意,不疾不徐地開口:“甯氏世代鎮守邊境,以身護國,何罪之有?甯将軍,平身,賜酒。”
略略一頓,帝王繼續道:“一架琴而已,何至于引得諸卿争論。既如此,愛妃就獻上一曲也無妨。”
一場血腥殺機暫且消弭,謝重珩心情卻并不輕松。
他一貫奉行穩紮穩打,知己知彼,預判對手的後續動作。但從前在永安的時候,原身的年紀畢竟太小,很多事都沒到他該知道的時候,謝煜等人也就并未告知他。
對于昭明帝,他其實不甚了解。
然而一個不足周歲登基、身後無人,連母族都沒有的帝王,能從六族一手遮天、嚴防死守的朝堂上拿回部分權柄,這本就是絕難想象的事。
此人城府之深沉,心思之缜密,對全局和人心的掌控之準确,恐怕絕對不會僅僅是他表現出來給衆人看見的,諸如驕奢淫逸、暴虐恣肆那麼簡單。
昭明帝突然駕臨飛星原之事本就蹊跷,若說确然隻是為着賞花,至少謝重珩是無法相信。
如今,對甯氏的圍獵竟然已經到了絲毫不加掩飾的地步,隻怕今上就是打的順勢而為、借刀殺人的主意。為着下一步真正下手鏟除甯氏做鋪墊,才是他來此的真正目的。
他既然敢一出手就挑了六族中實力排第二的硬骨頭,必然有一整套完備的計劃和種種後招,才能頂住另外五族的壓力,撕破世家嚴密的防禦。
但可惜,誰都自以為是那隻捕蟬的螳螂,焉知身後沒有黃雀在虎視眈眈?今次之後,縱然昭明帝能逃出生天,隻怕從前的所有打算都成了消散的煙雲。屆時不知局勢又将若何。
一霎時轉過幾個念頭,台上已有動靜。謝重珩重新收束心神,專注于眼前。
大司樂終究不能當衆忤逆帝王,壓着性子,起身換到琴台前,雙手按上了伏龍琴。
設宴的停雲台,停雲二字,取自歌聲優美之意,本就是為着樂舞而建。台下暗藏傳音的法陣,弦音铮铮,被法陣直送到行宮之外,響遏行雲。
一霎時,無論亮如白晝的樂舞台,還是周圍巍峨富麗的宮殿群,抑或是遠處燈火輝映下,留花如火積雪如玉的三千裡飛星原,整個天地間仿佛驟然化成一片無垠碧海。
大海深沉,陰晴莫測,随琴音時而風平浪靜,海天一色,時而巨浪滔天,風起雲湧。巨龍在其間遨遊盤旋,翻騰起伏,蓦地怒意勃發,一擺龍尾,攪得海水沖天而起。刹那間,乾坤倒懸,天地交錯。
傳世名琴配上絕妙的琴藝絕色的琴師,莫說藏在假山中的謝重珩,連隐在他身邊、懶散半卧的鳳不歸也難得地顯出了點思索之色。
若非知道那條龍确然已經死了,連龍筋都被制成了琴弦,魂魄都被封印其中,他幾乎要以為它還活着。
此物突然現世,多半是禍不是福,隻是不知道幕後之人究竟要拿它做什麼文章。
但他既然管不住那小傻子,此番多半就得準備同時面對伏龍琴和天絕道中樞。妖孽懶洋洋地掀起雪羽長睫,掩在素白廣袖下的指掌下意識地屈伸了幾下。
短短一節奏罷,大司樂微微擡起頭,目光不經意地滑過台下某個位置時,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凝,随即若無其事般轉向自己的指尖。
伏龍琴本是神器,終究不是尋常人可以随意駕馭,龍筋尤其鋒利。就這麼一小會工夫,那十根春蔥般的手指已經血肉模糊,短時間内已無法再碰任何樂器。
鮮血滴落,卻并未留下痕迹,而是盡數被琴弦吸收。大司樂面色慘白如紙,仿佛一身精氣都被什麼吞噬了大半。
脆弱如琉璃的奸佞美人勉強撐着起身,向昭明帝告了罪,衣裾飄搖,由宮人伺候着退了。
謝重珩卻注意着他方才目光落下的地方,杏眼中霎時冷厲如刀——那模糊難辨的背影分明是黎雍,一個在他印象中堪比名伶般變化無窮、不知哪副面孔才是真實的人。
大司樂顯然認出了對方,他們必定有淵源。
但他以琴師的身份入宮至今多年,宮禁森嚴,根本無從接觸外人。縱然與旁人一起合作進行大計,頂天了靠密信或者内應等隐秘手段溝通,又如何能認識遠在飛星原的黎雍?
除非早在入宮前,他們就已經相熟,熟到過了這麼多年,僅憑昏暗中的一個背影就能認出來。
電光石火間,謝重珩想起來那支翠碧玉箫,霎時湧起一個近乎荒謬、但卻十分說得通的猜測:黎雍,就是那位名頭頗大、但他卻從未正式照過面的徐五公子。
他們都出于飛星原,都以碧玉箫為兵器。如果這種種都能說是巧合,那麼,他們都與大司樂非同尋常地熟悉,卻無論如何無法用别的理由解釋。
如此一來,曾經的相關疑惑都說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