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沒有被定身,他也短暫地失去了支配軀體的能力。身下的石頭浸染着冬雪,森冷如冰,他的心卻比石頭更冷。
花瓣一般的唇幾乎被他咬碎,淚水無聲從眼中滑落,與唇角湧出的血迹混在一起,狼狽而脆弱,像是被人殘忍打碎的琉璃。
但他全然沒有感覺到身上的痛苦,隻是睜着雙眼,竭力将瞳仁轉向說話聲傳來的方向,失神般死死盯着虛空中的某一處。
眼前人心碎如死的模樣與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幾乎盡數重合,鳳不歸冷眼瞧着,神識中蓦地一痛。
直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他才總算明白,當初無盡山巅,素來堅韌的謝重珩被鳳曦各種折磨尚且能忍受,為什麼卻在被強行造出那段扔進軍營、供人玩樂的幻覺後,就完全崩潰了。
從前付出多少真心,遭遇背叛時就有多痛苦。他們不是受不住打擊,隻是無法接受那樣慘烈的傷害,竟是由自己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人所親手造就。
終于懂得了自己造出的是什麼樣的罪孽,更不知将來要如何收場。那已經不是任何語言能解釋的卑劣下作、任何行為能補償的剜心之痛。
鳳不歸伸出手指,按住了突突亂跳的額角。
假山頂上的人盡皆各懷心事,誰也不知道另外兩人所想。
大司樂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此。因着角度問題,他也沒發現附近還有謝重珩的存在,更看不見隐在虛空中的鳳不歸。
事實上,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和心思去注意任何人、任何事。
頭腦中仿似炸響連綿的雷霆,轟隆不絕,将他的心髒、魂魄寸寸焚成灰燼。
假山下是刻骨熟悉的嗓音,多少次午夜夢回時,依稀仍缭繞在身邊,陪他度過這冰冷人間的孤寂長夜。但那人的話聲聲入耳,全都化做了無數看不見的長針,将他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密密釘死,更甚曾在徐家受過的酷刑。
冰冷、劇痛,透徹骨髓,翻攪不休。
大司樂死死咬着牙關都止不住顫抖,呼吸都一時停滞,意識都幾乎斷絕,耳邊隻反複回蕩着“棋子”兩個字。
送出去……計策……
字字冷酷,句句誅心。哪怕當初被昭明帝強占、所有希望破滅之時,他也不曾這般痛苦過。
原來這才是他入宮的真相。
原來這才是他即将解脫卻不幸深陷肮髒泥濘的緣由。
原來他們十幾年的情誼,他孤身十餘載的苦苦掙紮與期盼,他珍而重之藏在心裡的溫情歲月,到頭來,終究隻配得上一個棋子的論斷,一個被人利用的結局。
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巧合?太多的偶然,究其根本,無非都是蓄謀已久,機關算盡。
徐五公子幾乎将他算計、利用到了極緻。然而通盤謀劃中,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為他考慮過分毫,甚至沒有一字提及對他的安排。
他隻在意他們的大計成與不成,全不顧及他将來是死是活。
大約是他的情緒太過震蕩,某個瞬間,終于被素來萬分警惕的黎雍察覺了一絲異常。他飛身而上,精準地掐着大司樂的脖頸,将人拖出。
謝重珩屏氣凝神,盡量隐藏自己的存在。
他原本一邊分心思索着伏龍琴究竟有什麼秘密,竟能被尾鬼視為國之根本,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此處,一邊做好了随時動手的準備。但見變故陡生,正悄然蓄勢待發,卻發現黎雍不是沖他來的。
光影交錯的一刹那,大司樂本已接近渙散的眼瞳驟然凝縮。
故人再次相見,卻是在親耳聽到一次又一次的算計與背叛之後。他竭力睜着流淚的眼睛,望向挾制他的人,傷痕累累的嘴唇顫抖着蠕動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眼前的面容仿佛很熟悉,熟悉到即使一别十餘年,每一根線條、每一縷氣息都仍是大司樂記憶中的模樣。
卻又仿佛很陌生,陌生到他幾乎沒有辦法将這個心裡隻有大業和權勢,不惜一手策劃,将他送入帝宮、生生推到昭明帝面前,徹底毀了他一生的無情之人,與當年聲嗓發顫,同流徽說着“這是我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禮物”的少年當成同一個人。
這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徐五公子,是他送出了本命留樹芯發簪也交付了真心的人。然而那人看他的眼神,比山石上的凍雪還要冷上幾分。
他将他親手推進了地獄,如何還能這般淡然?!
黎雍似乎完全沒有任何觸動,連半分遲疑也無。他慣常有千種神态萬般變化,莫說從前謀劃時書信中一字一句溫情脈脈,讓人心甘情願替他賣命,哪怕眼下被人撞破,想要扮出一副迫不得已、舍棄一生摯愛的模樣,也并非難事。
但大司樂如今已沒有任何利用價值,那些死心塌地也就随之一文不值。
上次他借伏龍琴傳遞暗号,言說想再見一面,也僅僅是為着要令此人竭盡全力,務必确保将昭明帝诓騙到飛星原行宮而已。
現下既然該來的都來了,黎雍根本就沒有打算在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叙一點僅隻單方面存在的所謂舊時情誼。從一開始,“見面”這事就不在他的計劃中。
他索性收起那些哄人的把戲,連裝都懶得裝了,如同對待一個陌生人,粗暴地将人拖進假山中,冷聲道:“流徽都聽見了。趁着無人發現,我先處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