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雍将伏龍琴收好,漠然道:“有相同目标、比你更适合的人多的是,知道我為什麼選中你嗎?”
“因為你同我一般,有野心有能力,智計非凡,殺伐決斷,卻僅僅因為非嫡非長,生來就注定沒有繼承大業的資格。”
“你們大昭有句俗話:命裡一尺,難求一丈。但我偏要争一争。律令、規則又如何?天命又如何?上天不肯給我的,我就自己去拿去搶。你我各有所求,也算是互相成就。”
後來的男人低低笑了起來:“所以在下佩服得緊啊。”
“謀略過人,心志堅韌,懂權衡知取舍,任何占了兩條,都是勝者之象,閣下卻盡皆具備。為了真正想要的東西,連大司樂這般的美人,又對你癡情一片,竟也能毫不猶豫地拱手送出去,侍奉昭明帝。”
大約是話說得有點多,他微微喘息着:“不瞞閣下說,當初你放出風聲,稱其為飛星原千年難出的琴師,容藝雙絕,在下是很不以為然的。”
“直到按你的計策,将他舉薦入宮,第一次見他,在下隻恨不能成為閣下,帶着這心性單純又頭腦簡單的美人遠走高飛,還争什麼權勢。”
“可惜……最後迫于無奈,眼見他将要離宮了,不得不親自将昭明帝引到他面前。唉……”那人情真意切地惋惜道。
黎雍似乎并不相信他這番說辭,淡淡道:“以你的性子和野心,連自己都能搭上,雌|伏于族叔身下多年,何況區區一個美人。待你取而代之,什麼樣的絕色不都是你的掌中之物?”
頓了頓,他嗓音更冷:“流徽雖是顆棋子,倒也不是沒了他就不能下這一局,隻是有他在能方便許多。”
“天下盡皆追名逐利,當初哪裡想到竟有頑固如斯之人,連權勢富貴都棄如敝履,甯肯守着那點少時感情,不惜将來遣返原籍,繼續受徐家的磋磨,入宮幾年沒有動靜。我都差點放棄了。”
“好在有你補上,從中接應處處周旋,終歸仍在計劃中,沒有出大的纰漏。否則,單憑他一人之力,哪裡就真能說動昭明帝,處處按我們的意願走。”
“賢親王,無論此次結果如何,日後恐再難相見。他日榮登大寶,别忘了履行契約,希望屆時你我還能如此精誠合作,攜手共赢。”
賢親王。
那虛弱男人的身份被黎雍道出,彷如一道雪亮閃電劈進謝重珩腦海中,從前的許多疑團至此終于得到了解答。
朝堂上确然有人同尾鬼勾結,卻并非他以為的位高權重之人,而是這個閑散親王。
倘若他僅僅是個親王也就罷了,不至于攪動朝野局勢。然而當年他主動獻出身上的朱雀血脈,傷了根基,無法修習功法,頗受昭明帝憐惜和看重。
當年在永安時,謝重珩也曾聽過這對叔侄的不少傳聞,知曉他同帝王還有更為親密的關系,更常年扮出一副人畜無害、隻知享受的柔弱纨绔模樣。
以昭明帝的性子,唯有他認為絕對在他掌握中、不構成威脅的金絲雀,才可能讓他稍稍放下戒心,去考慮對方建議的可行性與利弊。但他也許忘了,金絲雀的軀殼中,也許本是鷹鹞的魂魄。
實則賢親王所知曉的、能操控的,遠遠超過任何一個宗親。他對帝王的了解和影響,甚至更超過六族掌執這樣的重臣。
顯然,賢親王與大司樂這兩個向來不對付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引導下,帝王最終決定創造機會,從甯氏下手,準備一步步鏟除異己,将所有權柄收歸掌中。
明知外有尾鬼内有天災,碧血境處處艱難,朝堂卻一再斷絕援助。甚至趁機肆意打壓,違反祖制強行插手甯氏旁系兵力調動,抓住一切機會,步步緊逼。
這兩人一個并無實權,又不能擅自離開永安,一個困居深宮,就在昭明帝眼皮底下。即使私下勾結,多半也隻是圖點小利罷了,興不起什麼風浪。
他并不需要直接出面,隻是睜隻眼閉隻眼,放任自流,就能坐收巨大漁利,何樂而不為?
隻是昭明帝未必能想到,還有個代表尾鬼的黎雍隐藏在幕後。
此人統籌策劃,勾連各方,掌控全局,從一開始就将他算計在内,讓原本絕無可能的人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賢親王極輕地咳了兩聲,道:“那是自然。閣下連尾鬼視為國之根本的上古神器伏龍琴都舍得拿出來,又缜密策劃多年,大計定然可成。”
“尾鬼國主之位,非君莫屬,屆時你我二人聯手,必可稱雄海内外。橋本君,就此别過,珍重。”
眼見一場折子戲至此将要落幕,鳳不歸從一堆連他也不知曉的内情中抽離思緒,終于想起來旁邊還有個外人。
傳言大司樂與徐五公子自幼相識相交。一介家臣,又于琴之一道有絕佳的天賦,難免遭人嫉恨,想來此生至交也僅隻那唯一一人而已。
然而多年的情誼,竟被人算計利用至此,也不知大司樂心裡是何滋味。
雖說此事還有不少關鍵疑點,抛開黎雍的身份來曆等不提,單說能令大司樂如此死心塌地,近年在帝王身邊冒了巨大風險做下種種手腳,據此推斷,至少當年,他同記憶中的徐五公子是真有可稱莫逆的雙向情分。
但跟如今相比,其人反差之大,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絕大多數人,無論怎樣性情大變,對于最純粹的少年時期傾心過許多年的人,再如何舍棄,總有微末的不忍、遺憾,能令旁人察覺端倪。黎雍的言行舉止卻絲毫看不出半分曾經的情意,怎麼看都顯出些詭谲的意味。
内中必然還有他們都不知道的緣由。隻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如此,現下的大司樂決計不會想到這些。
想起自己與謝重珩最近的争端,二人之間七世的種種,欺騙、玩|弄、折辱,還不知那人記起一切後将會如何,素衫雪發的妖孽難得對一個不相幹的人生出一絲興趣,轉頭認真看了一眼。
堪稱人間絕色的奸佞美人伏在凹凸不平的假山頂上,繁複的禮服下,纖長如少年的軀體簌簌顫抖着。
他雙手筋骨暴突,用盡全身力氣抓着粗糙的石面。本就受了傷的手指再度鮮血淋漓,将周圍的空氣都染上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