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人壽數以二三百年計,百歲出頭的先帝其實正值春秋鼎盛。臣屬們如此作為,實在僭越。
奈何先帝生性軟弱仁善,否則也不會導緻掌|政數十年間,權柄旁落,世家把持朝堂。
臣屬們名為勸谏,實則逼迫。六族都是這個态度,以先帝當時的實力,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帝王尚未點頭,諸重臣已經為着立誰為儲之事,争得不可開交。僅僅是因為沒有統一認可的人選,才遷延許多年。
眼見帝位江山要送于宗親之手,先帝鎮日愁雲慘霧,還不能表露得太明顯。
但轉機來得猝不及防。某次醉酒後,先帝稀裡糊塗之下,臨幸了宮中一名下等樂女,不想卻一舉有孕。
先帝驚喜欲狂,防範備至,顧不上其生母身份微賤,兒子甫一出生,即賜以宸之名。因其屬于北字輩,是為鳳北宸。
宸,紫薇帝星,又被尊為天極,是傳說中四禦之一的北極大帝。先帝的心思和一生期盼,毫無掩飾。樂女母憑子貴,冊為貴妃,一時恩寵異常,風頭無兩。
生母微賤而登高位,對一個需要争權奪勢的帝王非但沒有任何助力,反而會帶來巨大的危險。這是上天給昭明帝開的第一個玩笑。
世家們原本以為先帝終身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争吵未定,都沒顧上帝宮。猛然回頭,木已成舟,衆人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恭喜先帝有了傳承,慶賀大昭有了太子。
但,所謂世事無常天意難斷。上天從不會讓它法則之下的任何蝼蟻揣測出種種軌迹,笃定下一刻将如何走向。
誰也不曾料到,太子未滿周歲時,先帝突發急病,一兩日間,溘然薨逝,留下孤兒寡母和一堆尚未來得及交接的亂事。
好在這是個名正言順又可以任意把控的帝王,簡直比六族之前看中的任何一名帝室宗親都合适。諸位重臣終于達成一緻,将剛剛吃完奶、還打着奶嗝半睡半醒、咿咿呀呀的鳳北宸抱上了禦座。
臣屬們最初給他拟定的帝号為“仁惠”,是為昭仁惠帝。
本該榮升太後的樂女卻被六族以後宮不得幹政為由,從鳳北宸身邊帶走。名義上是哀痛于先帝之逝,自願在宮中佛堂内為先帝修行,為大昭為幼帝祈福,實則幽禁,連昭仁惠帝也不得見。
自幼失怙,卻偏偏坐在人人想争搶的位置上,這是上天給昭明帝開的第二個玩笑。
但凡他的生母是先帝後宮諸美人之一,有着強大的外家做靠山,親政之前的那些年,也不至于過得戰戰兢兢寝食難安,更不至于因着後來親見生母不堪的遭遇,仇恨深種,性情扭曲。
雖說難免走上外戚專權的路,但至少不必時時擔心帝位不保,性命堪憂。
鳳北宸與生母分開得早,哭鬧一陣也就習慣了,也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關于樂女的半個字。他從來都不知道“母親”是個什麼概念,身邊所有人自然更不敢多嘴扯上這類話題,倒也沒多想什麼。
隻是幼帝三四歲時,有一次帶着兩名貼身内宦,在宮内偷跑玩耍,到了一處陌生偏僻的所在。他有些餓,支使一名内宦返回去給他拿吃食,不想突降暴雨,僅剩的内宦去給他取雨具厚衣。
那天的天氣反常得有幾分詭異,像是冥冥中注定要發生點什麼。
大白天的,天色如墨,閃電霹靂齊下。忽而出現的慘白光線中,平日尋常的花樹幽徑、假山奇石乍然顯出黑黢黢的剪影。甚至路邊的野草都成了蟄伏的厲鬼,又刹那隐沒入近乎純然的黑暗中。
天地間隻剩下隆隆的雷霆暴雨聲,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年幼的昭仁惠帝吓壞了,沖進雨中,想自己回寝殿。
但他迷路了,不慎闖進了附近一座佛堂。
正在慶幸裡面有人聲,也許有人可以陪他待一會,或者索性送他回去時,房間裡傳來了點極其古怪的動靜,還夾雜着女子壓抑的哭聲。
自幼的生長環境讓昭仁惠帝比同齡孩子心思深沉得多。他本能地覺得,此時絕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又克制不住好奇,于是踮着腳尖,從門縫往裡看。
佛堂中油燈昏暗,居然有好幾個人。幾名粗使賤役打扮的内宦将一個衣不蔽體的女子按在供桌上,在她身上忙碌不休。
那女子頭破血流,露|出的軀體上血痕累累青紅斑駁,掙紮着扭頭望向門窗,不知是期盼有人可以突然闖進來解救她,還是渴望自己能從那裡逃出去。
一道雪亮閃電無聲劈過,映着她淚如雨下的雙眼,眼中是身在地獄不得解脫的絕望和屈|辱。明明沒有人捂住她的嘴,她卻極力忍耐着,即使被折磨到面容扭曲也竭力不發出聲音。
閃電之後,驚天雷霆驟然炸響,整個空間都仿佛有刹那的震顫。那些内宦動作更狠,仿佛一定要逼迫她痛哭慘号才肯罷休。
僅有三四歲的昭仁惠帝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更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他看了一會,覺得心裡悶痛難忍。借着雷霆暴雨聲的遮掩,他蹑手蹑腳地悄悄出了佛堂,正遇到來尋他的貼身内宦。
見他出來的方向,内宦臉都白了,腿軟得站不住,“嗵”地跪在滿地雨水中,抖如篩糠。
昭仁惠帝不知道他們在怕什麼,但本能地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該問,什麼也不該說,隻裝做什麼也沒發現,一切如常。
回去的當晚,兩名内宦一人不慎失足,落入湖中淹死,一人大病,次日而亡。六族不太放心,特意遣了醫士診查,說是病死的那人驚懼過度,心膽俱裂。
幸而那天他也淋了雨,回去時已然有些體顫發熱。旁人隻以為那兩人是因着沒有看護好幼帝,怕被酷刑折磨,并未深究。
又過了一兩年,昭仁惠帝上朝時突然得知,一直在佛堂為國祈福的太後因思念先帝成疾而薨逝。衆臣商議後,着萬藏顧氏掌管的禮部和司天監處理後續事宜,擇日落葬。
他有些懵。一直以來,他都隻以為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那是他記事起,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有母親的,也是第一次知道生母的消息,卻是死訊。
但他什麼也沒說,更沒有好奇去多問一個字。隻是不知為什麼,他腦海裡蓦地就想起曾經。
白晝如夜、暴雨霹靂的那天,本該肅穆清靜的佛堂内,寶相莊嚴的佛像們雙目半阖,眉眼低垂,冷然無聲,與門外的他一起看着腳下供桌上的場景,和那雙閃電映照下,流淚不止的絕望而屈辱的眼睛。
若幹年後,稍稍懂得了男女之事,昭仁惠帝再回想當年,他才知道,自從繼位後,此生唯一的一次,原來他曾離生母如此之近,近到隻一門之隔。
他才知道,那是什麼樣肮髒而恥辱的一幕,又是什麼樣生不如死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