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抵達太平郡不久,謝重珩能勉強起床時,飛星原的叛亂已經大緻平歇。然而禦駕遭襲,挑戰的是帝王的無上權威,無論換成誰,都絕不會因叛軍被剿滅就了結。
緊接着,昭明帝連續頒下了數道旨意。
第一是責成碧血境的甯氏旁系将整個飛星原中,依附于他們的所有世家名流,包括徐家和甯氏遠支盡皆誅滅。
因下轄從屬與宗親勾結,牽扯進了帝位之争,甯氏再三上表謝罪,不得不自斷臂膀,忍氣吞聲照辦。
血流漂杵,沖不滅帝王的怒火。屍骨如山,填不平上位者的欲壑。戰亂稍稍止歇的飛星原立時又陷入厮殺和血海。
為求用最快的速度達成旨意,盡可能平息帝王的憤恨,甯氏自星峽海岸抽調了大批精銳連同飛舟戰隊,與各名流家的私兵交戰。
久經沙場的甯氏軍橫掃而過,所向披靡,屠戮的卻盡是曾經的下屬,互為依存的親信。無數傳承上萬年的高門世家大廈傾頹,自此轟然倒下。
血肉染遍了三千裡飛星原的皚皚白雪,落涴河的冰面上淌出一條血河。
成片留樹毀棄,滿目瘡痍,偌大一片平原盡成廢墟。目之所及,卻仍是一片豔紅,彷如留花猶自盛放,竟令人無從分辨,究竟是花碎成了血,還是血凝成了花。
謝重珩聞聽,念及鳳不歸妥協之時曾言道,“但願将來,你不會後悔”,什麼也沒說,隻是連續嘔了幾日血。
當初并非沒有想過今日的局面,隻是終歸要有所取舍。
他阻止不了局勢日漸動蕩,阻止不了大昭走向分|裂和戰火,隻能舍棄部分區域和百姓,盡可能維持整體的平和,将亂離的時限往後拖一拖。
死去的這些人,是他救了昭明帝欠下的血債。
鳳不歸本要提醒他,這才僅僅是個開端,無論是對他、對謝氏、對六族而言,事情都不會就此了結。但瞧見他裹着被子容色慘白,萎靡不堪,還強自撐着精神裝作看開了放下了的模樣,終究隻是将他攬過來,捏着下颌多灌了兩碗苦藥。
如果說這些都隻是針對甯氏和飛星原,尚且有個說法,那麼幾乎與之同時傳下的另一道旨意,卻牽連了整個大昭的疆域:嚴令邊界六境及永安周圍中心三境的各區、州、府、郡,盡起所部兵馬,全力清匪剿逆。
這是要大肆誅殺流民了。
當初謝重珩在行宮拼死相護,固然讓昭明帝無需強行借助天絕道中樞的力量,免了百萬黎民的性命魂魄被其當場吞噬,以填補自身虧空。然而因着這個暴君的脫困,死的人也絕不少。
對于這條堪稱暴|政的決策,朝堂上并非沒有人反對。
若幹年後的史冊上記載,有位姓周的低階女文官及三兩同僚曾冒死谏言,當朝陳說:
飛星原部分流民被有心人利用而反叛,不代表所有流民都會走上此路,實在無需為此罪及天下。清剿令一出,牽連何止百萬?
帝君早年既曾以“仁惠”為帝号,當對治下有仁善寬宥、慈悲大度之心。不曾稍加體恤也就罷了,濫造殺孽,是為天道所不容。
周姓文官大名周永嗣,大昭西部傾魂境人氏。有傳言說其父幼時被一名遊方術士相中,認為根骨奇佳,有傳承一脈衣缽之力,因此一貫癡迷于仙道之說。
得知妻子有孕後,周父覺得自己已經留了後,于是早在她尚未出生時就定下“嗣”之名。可見無論是兒是女,周父都将之當成了周家唯一傳承血脈之人,重視程度不言而喻。
此後周父入山尋仙問道,至今二十來年音訊渺茫,再無消息,隻剩周母獨自将女兒撫養成人。
因了這一出,同僚也有戲稱其為“真仙之後”的。但這周永嗣實實在在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純血凡人,與六族也沒有什麼關聯,因此殿試時才被帝王禦筆朱批點中。
幾人都是剛剛進入朝堂沒兩年,身份、背景、心性都相似,方才結交到一起。
這類人自幼學的是正直剛烈,文人風骨,不懂人情世故,機巧變通,哪裡及得上一幫人老成精的前輩看得透徹。
他們隻期盼自己做那把雕琢璞玉的刀子,要将帝王打造成理想中的明君賢主,治世安邦的表率,儀禮道德的典範,光明磊落,無有污點,縱然以身為祭也在所不惜。
卻不知,書冊上許多東西都隻是寫給世人看的。什麼樣的錦繡光鮮之下,揭開了扒淨了,都是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辣陰狠。
雖說他們也自知官微人輕,卻正是想要一展抱負雄心的熱血之年,又覺得昭明帝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不願眼看着帝王走上偏途,更一心欽佩力谏身死、青史留名的前輩,天真又執着,言辭難免激烈了些。
幾個偏遠地方的年輕人,早年無從接觸權貴階層,自然也不知曉遙遠的王都多年前的風雲動蕩,自然更不知曉帝王曾經的“仁惠”之恥。一句仁善寬宥、慈悲大度惹來了滅頂之禍。
昭明帝高踞禦座上,略為深陷的鷹目陰鸷森冷:“幾位卿家也算飽學之士,難道不知,曆代王朝之亂,莫不起于流民?身居朝堂食君之祿,竟心向這幫禍亂之源,其心可誅。”
“朕承天應命,代天狩牧萬民,替大昭清除癰疽弊病,何罪之有?朕的意思,就是天道的意思。縱然朕将賤|民盡數誅殺,天道又豈會降下罪孽?”
“有眼不識史書,不知千古興亡,有舌不懂言語,竟為賤|民發聲。依朕看,幾位卿家也無需這些累贅物了。”
一番話畢,昭明帝竟令左右将幾人當堂拔去舌頭,剜出眼睛。
周永嗣與同僚們被殿前武士押跪在地,鋒刃加頸,猶自疾聲高呼,掙紮苦勸:“帝君明鑒!”
“流民本就是一群窮苦可憐的百姓,隻因遭了連年天災,朝堂又無所救助,為生活所迫才不得不四處遊蕩。若有活命的機會,誰又肯自蹈死地?帝君既是代天狩牧,更該施以仁政,憐恤治下子民。”
“帝君既然不容微臣,臣等不才,也知君子死節,有所必為。願效法先賢诤臣,一死以谏。今日縱然在此粉身碎骨,來日青史之上,也隻會留清白之名,又有何懼!”
十二冕旒後的帝王面無表情,森然道:“如此說來,竟是朕與朝堂的失職了?”
“幾位既心向流民,不妨試試與之為伍。堂上的諸公也盡可猜測一下,這幾家人落到流民手中,又将如何?賤|民們會不會認為他們曾為之死谏,而心存一絲一毫感激?”
“傳朕旨意,将這幾人革職抄家。全家不論老幼,一概押解出中心三境,投進流民中,任憑處置。”
“你們不是想做萬古流芳的直臣麼?今日之後,有大昭一朝,但凡諸卿有言辭字句提及這幾人者,與之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