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伐逆軍人員物資損耗過度時，永安方面還有八十來萬兵力作為後盾，更有早年攢下的六境供奉，尚且能酌情補充。這卻是甯氏軍的緻命弱點。

兩軍各有優勢和劣勢，你進我退，拉鋸一般，一時膠着，難分勝負。

戰争終究拼的是綜合實力。碧血境一方之力，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同大半個王朝的儲備相抗衡。在謝重珩看來，隻要伐逆軍能頂住足夠的時間，甯氏軍必敗。

時間不為任何外物影響，在天氣的日漸轉冷中飄飄悠悠而逝。此時已經是嘉平七十七年下。從行宮之圍至今，倏忽已經過去大半年。

他們進入飛星原地界時，是去年的秋冬之交。按原先的計劃，眼下一行人早該連長甯府城的據點都已經建成，将要進入永安了。

現在又是一場寒涼，他們卻仍是鎮日耗在這個廢棄村莊裡，無所作為。

最新傳來的消息是，長期的拉鋸戰之後，背靠朝堂的伐逆軍竟沒能頂住，開始逐漸後撤。甯氏軍明明已經減員不少，卻兇悍異常，步步推進，無敢輕撄其鋒者。

距歲暮、新歲還剩兩個多月，伐逆軍甚至已經退出行宮、徐家堡一線，并數次遣使返回永安，請求繼續支援。

以王朝之力對陣區區一境叛軍，遷延日久，竟有敗落之象。昭明帝雷霆震怒。

某天晚上，幽影傳回了緊急消息，言說帝王下了旨意，命靈塵謝氏務必即刻自前線，也就是與尾鬼作戰的主戰場，抽調兵力，與伐逆軍一起，聯手夾擊甯氏軍。

彼時謝重珩早已睡熟。

他這大半年來都有些萎靡，幾乎隻在住所附近活動。每日除了近乎本能地修習功法、鍛體，他多數時間都在發呆，像是深知大勢之下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對眼下的局面已經徹底認命了。

有時鳳不歸看不過去，靠過去安撫般擁着他，他也沒有任何抗拒。

唯有某次，他給謝重珩上藥時，一時情難自禁，更是想故意激他，将他壓在榻上，纖長指掌順着他肌理分明的脊背慢慢往下撫。

照他的了解，就算這小傻子已經習慣了他的親近，總歸兩人的關系離此還差着十萬八千裡。他多半會羞惱、難堪，至少也得發發火，顯出點往常的生動模樣。

察覺到身上人半真半假的意圖，和不容忽視的反應，青年才像是終于将遊離在滿天滿地的神識收攏回來，生出幾分活氣似的，英俊面容染上點淺薄绯色，耳尖都紅透了。

但即使突然遇上這樣過分的舉動，他竟也沒當場發怒，隻一把将人推開，攏起衣襟别過臉，淡淡道了句：“别鬧。你我之間開這種玩笑沒意思，何況我也不可能居于人下。”

鳳不歸從之前幾乎沖昏了頭的隐秘喜悅中抽出些神智，慢慢才後知後覺回過味來。

那不是謝重珩在嘗試着接納他，而是對身邊的一切都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無所謂。

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他卻沒法怪他，畢竟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的腦補。除了心疼，隻能嗤笑自己幻想太過。

那人心裡壓的事太多，沉重如山，難得好眠。素衫雪發的妖孽男人略一思索，決定先不叫醒他，待明日再說。

眼下靈塵主戰場要對付尾鬼三大神侍和三大名主的軍|隊，謝氏早就已經捉襟見肘，深陷泥潭，連邪術都用上了。哪怕明知此時分兵，不免兩頭受損，也沒有辦法抗旨。

昭明帝這一手玩得高明，可謂一舉多得。

兵五家中，實力最為強大的就是謝氏和甯氏。這也是帝王最為忌憚的兩族，尤其是謝氏。

靈塵兵力是中心三境的一半。抛開天絕道不談，謝氏即使跟五兵之中最弱的兩家聯手，也能直接與昭明帝一換一硬拼。

謝、甯兩族是相生相克的存在。如此一來，既能逼着謝氏表明态度，更能削弱其力量。鏟除了甯氏，又讓謝氏徹底斷了身邊的強援，不怕靈塵反了天去。

日後再要收拾他們，就容易多了。

大昭已亂。這場戰打得越烈，拖得越久，整體崩壞就越快越狠。

戰局已進行到關鍵時候。既然牽涉了兵五家中的兩大族，鳳不歸需要為将來的行動做足一切準備。這小傻子也确實沒有狂妄到要闖進萬千精銳的激戰中，以一己之力讓雙方停手的意思，他今晚暫且離開一下應該無妨。

但很快，他發現他還是小看了這個陰鸷暴虐的凡人帝王。

安排好幽影嚴密看守着謝重珩，鳳不歸運轉妖力，布下結界，将自己的房間同外界完全隔絕開來，然後通過點血入骨之術的聯系，将神識附在“墨漆”身上，查探往生域此時的兵力物資狀況。

内中并無不妥，兵精糧足，器械俱全。所欠缺者，仍是些熟知大昭兵事的将領。但眼下甯氏已反，被逼到絕路上時，不愁沒機會收服他們。

半妖盤算一通，覺得十分妥當，并無太大的疏漏。

這次稍稍逗留了些時間，直到次日中午，他才将神識抽離回來。房間結界尚在，然而收回結界的一刹那，他就覺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危機。

幽影們昏迷不醒，謝重珩不知去向。天地間充斥着灰蒙蒙的霧色，仿佛重新回歸了祖神誕生之前的混沌時期。

嘉平七十七年末，朝向碧血境的那條天絕道開啟，一舉截斷了甯氏軍進攻的方向，也斷了所有伐逆軍的退路。這些原本直屬帝王的将士，若是不能誅滅叛軍，就隻能戰死，或者舍棄家小投敵。

昭明帝一邊令謝氏分兵平叛，一邊卻提防着甯謝兩族合力，索性徹底斷絕了任何力量從飛星原打過來的可能，更是以此震懾天下，使心有異志者不敢輕舉妄動。

哪怕會因此折損手下的将近二十萬精銳，讓伐逆軍全軍給甯氏陪葬，哪怕會有無數平民死傷，也在所不惜。

當年天絕道正是因着前朝末年戰亂，天龍大地上屍橫遍野，大昭聖祖鳳千山以無數死者的魂魄和怨氣煉制而成。如今又面臨一個朝代的輪回，所有死在天絕道範圍内的人的血肉、仇怨又将被其盡數吞噬，成為其力量的一部分。

死的人越多，這個邪陣及其中樞的力量就越強大。

天絕道上連天、下接地，重要作用之一就是阻隔。即使浮上高空，仍是身在灰霧中，什麼也看不清，無法判斷身處的具體位置。

甚至任憑鳳不歸如何鋪開神識，施展妖力，也完全感知不到謝重珩、乃至任何凡人氣息的絲毫存在。

他索性退出飛星原，直退到靈塵境的上空，方才能一觀其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