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蘇曲雖是永安嫡系中身份最為貴重的後輩子弟,又是下一任掌執,但畢竟年輕,閱曆不足。從前因着頭上還有甯蘇月這個号稱“永安明月”的嫡長兄,應該也沒有真正主持過什麼足以令阖族信服的重大事件,更沒有正式接任掌執的尊位。
碧血旁系,尤其是長老、族長這些人,卻都是從屍山血海的戰場上殺出來的骁悍之輩,哪會輕易服他。
然而以碧血甯氏起兵時的人心之齊、速度之快、勢頭之猛來看,分明是唯其馬首是瞻、不死戰至最後一個人絕不罷休之意。這事本就透着蹊跷。
六大族中,甯氏的實力僅次于自最後一任人皇鳳烨時期,開始嶄露頭角的謝氏。但即使大昭已經内憂外患,飄搖如風雨中的破船,一家一姓要跟整個王朝抗衡也堪稱艱巨。
隻是要讓神禽重明的後裔徹底屈服,也絕非易事。
戰火尚未燒到這個廢棄偏遠的村莊,外界形勢卻瞬息萬變。他們被迫局限在這裡,什麼打算都是多餘。
雙方徹底分出勝負之前,除了不知時限的等待,他們幾乎沒什麼可以做的。
沉默許久,謝重珩終于動了動眼珠子,卻是接的上一個話題:“我阻止不了他,現在誰也阻止不了他。人都是會變的。”
“甯氏素來剛烈忠義,嫉惡如仇,生平最忌叛亂和無故濫殺治下尋常百姓。甯蘇曲自小圈在永安,又有父兄頂着,比我當年還要天真熱血。”
“我曾想過,我自己也許都可能在這條路上,漸漸磨砺成一個冷血殘忍之人,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先成為這個樣子的會是他。這麼多年,他早不是我曾經認識的甯蘇曲了。”
鳳不歸略略一頓,想起初到撫星城時,曾在他記憶中看過,他這位同窗在永安學宮時的模樣。
彼時的甯蘇曲,一雙琉璃般的重瞳中,燃燒着少年人特有的沖動和熾烈,字字句句都是熱血丹心:“成天杵在朝堂上玩奏折弄權術有什麼意思?我甯氏世代為将,星峽海岸對抗尾鬼的戰場才是我最該去的地方。”
“永安甯氏有我兄長在就行。如果有的選,我定要懇求帝君,允準我返回家族故地,鎮守一方,盡我之力,讓身後的百姓再不必擔心敵人的侵擾。”
言猶在耳,曾經豪言護衛家國的人卻已經起兵反叛,成為誅殺陣前數十萬平民猶嫌不足、繼而屠空兩座城池的修羅厲鬼。
而死在他手中的人,絕大多數都是他從前一心要保護的大昭子民。
碧色眼瞳中有星辰般的光芒閃過。鳳不歸将他拖回房間,替他寬了大氅,按在床上,懶洋洋地岔開話題:“那也未必。至少我就曾經認識一個人,被人欺騙擺弄了七世,也沒變過。”
謝重珩勉強笑了笑,敷衍道:“是麼?幽影也有輪回之說嗎?”
鳳不歸沒再回答他,隻顧低頭去解他的腰帶。
他撐起點精神,掙紮着按住那雙纖白指掌,有氣無力地道:“你不必對我如此關照,不值當。”
他隻剩胸膛和側腰兩道最重的外傷沒有痊愈,但也不打緊。這種小事早已無需别人幫忙。何況行宮之亂前後,兩人之間有那些事在,不免尴尬。
從前謝重珩還會刻意保持疏遠和冷淡,以免因他的态度令對方再生出什麼誤會、希望。但後來,他居然也覺得好像沒什麼要緊。内中緣由似乎很複雜,又似乎很簡單。
或許是自他受傷以來一直是鳳不歸貼身照顧,不知不覺間竟慢慢習慣了同他如此親近,一切都顯得再自然不過。
又或許是這一場不知要持續到何時才會終結的腥風血雨,将所有屬于個人的小情小緒都沖刷殆盡。即使強悍不服輸如他,也終于恍然驚覺,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除了活着,什麼都顯得不那麼重要。
又或許是鳳不歸那句近乎剖白的“但是我疼”之後,兩人都默契地選擇了縮起頭來遺忘,再不提及相關話題,隻當沒這回事。刻意回避反倒更顯得心裡有鬼。
但真正因為什麼,以謝重珩如今除了分析局勢時,還能像往常一般清明,旁的一概雲裡霧裡的頭腦,自己也說不出個究竟。就像他至今無法明白,他對鳳曦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思。
隻是今日提到甯蘇曲的巨大變化,令他終于從自覺罪孽深重和無能為力帶來的長久萎靡中,醒過一絲理智,覺得不該這麼稀裡糊塗地下去了,還是該劃清界限,說清楚。
素衫雪發的妖孽沒理他,輕飄飄撥開他的手,将他的上衣完全敞開。
鳳不歸自顧給他上着藥,拖腔懶調地道:“你想多了,我就是單純見不得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能左右你的選擇,但你也無法幹涉我的想法。值不值當的,你也無權替我定義。”
一番話字字入耳,好像自己曾經在什麼時候也這麼說過。謝重珩怔愣着,似乎聽進去了,又似乎根本不懂什麼意思。
頭腦裡亂得很,仿佛翻湧着一團漿糊,那一絲理智早被吞噬殆盡。他也不知該如何反駁,也實在沒精神掙紮,也就隻微微扭過頭,随他去了。
後續戰事消息不斷被幽影傳回。
兩三日間,太平郡城、北琅州城被屠戮一空,男女老幼無一幸免。甯氏兩路大軍奉甯蘇曲軍令,分别踏城而過後縱火焚城。
身後沖天的火光中,步、騎、飛三大兵種大隊人馬長驅直入,潮水般撲向三千裡荒原,劍指長甯、永安。
玄甲兵奉死命令接管兩城,扼守進入飛星原的兩大要道,一為試探甯氏反應,二為防範叛亂,三為拖延時間。
幾乎是在同時,永安北三營中的玄甲營步戰整營、南七營中的兩營騎兵和飛舟戰隊、部分長甯守軍|統共十幾萬人,組成伐逆軍,随後開拔。
兩城被攻破之時,大軍堪堪越過行宮、徐家堡一帶。剛抵達預定位置,伐逆軍就正正與甯氏軍先鋒迎頭撞上。
兩支數量和軍種構成|都極為相似的精銳,加一起近四十萬人,在飛星原邊緣的廣袤地帶黑壓壓地鋪陳開來,針鋒相對,展開鏖戰。
不同于攻守城池,平原作戰無可依托,連地勢起伏都可以忽略不計。除了臨時挖部分戰壕權作掩護,雙方都幾乎等同于直白地暴露在對方眼皮底下,分步戰、騎兵、飛舟三軍,白刃血拼。
戰局異常激烈,往往為了争奪方寸之地,死傷無數。屍體鋪開需要占據的位置,甚至遠超所争之地許多倍。
腳下的每一步推進,都有雙方無數兵士的屍骨和鮮血墊着。而這些血肉都在反複踐|踏中交融在一起、以至難以區分的對手,同為龍裔族人、大昭将士,本該并肩而戰,将刀鋒揮向外敵。
如謝重珩之前推測,這一戰持續數月,全然沒有要分出高下的意思。
伐逆軍受了帝王嚴令,務要将對方阻在飛星原外。甯氏軍卻是早已斷絕了退路,不進則死。雙方誰也沒有回撤的餘地。
所謂哀兵必勝。單論戰鬥力,甯氏軍常年在對抗尾鬼的前線戰場上磨砺而成,又是挾着一腔仇恨而來,竟還要略勝一籌。伐逆軍各部卻至少近三五十年都沒有參與過真正的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