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近了，方才能看清楚，那道屏障并非靜止，而是由無數濃灰色人臉組成。它們交替錯雜，時而突兀浮現，又慢慢消融，時而奮力掙紮，仿佛要竭力突破束縛，又倏忽被拖回其中。
那些面容五官清晰，眉目宛然，連神色都鮮活靈動一如生時，正是當初被鳳千山煉制為天絕道的冤魂們。
術法煉化之痛，終身禁锢之苦，無辜斷絕輪回之恨，永世不得解脫之怨，讓它們隻想将所有能捕捉到的活物一并吸盡血肉，吞噬神魂，變成如同它們一樣的邪物，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鳳不歸持劍在手，運轉妖力。幾道神光斬在屏障上，所及之處，數不清的人臉化為縷縷煙塵，消散在灰霧中。
凄厲尖銳的慘号之聲響成一片。若是還有旁人在附近，單這聲音就能将人震得魂飛魄散。
僥幸未被波及的人臉們雙目圓睜，面皮抽搐，仿佛尖叫、恐懼般，飛快地四散遊走，躲避傷害。
然而瞬息之間，它們又盡皆聚攏過來，擠眉弄眼，嘴唇張合，宛如正在叽叽喳喳地議論什麼，看好戲似的看着他。
幾輪試探下來，鳳不歸固然沒能斬碎屏障，但那些人臉、怨念也無法傷他。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
天絕道雖無法同當年的誅妖六劫淵相比，畢竟源自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鳳炎的術陣，連先天大妖九尾一族的精銳都束手無策。若是有那麼容易破，浮空明境也不至于被封印至今，從洞天福地淪為凡人眼中的幽冥鬼域。
且因着鳳千山針對性的改造，在霸道邪性方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不能找出天絕道中樞并将其斬殺，單以修為與屏障對抗，論年都未必能湊效。然而鳳不歸根本無法判斷，這麼濃郁的怨念對凡人的後續傷害有多大。
能維持情緒平和還能好一點。但這一年來，謝重珩本就心境混亂颠倒，一身殺伐之氣又少見地重，更無法确切說他能堅持多久不會異化。
一旦身體都開始出現改變，将不可逆轉，會主動吸收怨念，滋長嗜殺暴虐之性，加劇異化，陷入死循環。速度也會越來越快，直至變成一個真正的鬼物。
謝重珩若不能及時發現問題，盡量克制種種殺念，放任發展，神仙也救不了他。
天絕道開啟至今已過去半個月有餘，根本沒有更多的時間給鳳不歸思索更好的對策。
碧色眼瞳中隐隐浮出點慣常深藏于妖孽散漫的表象下，冷酷的瘋狂和狠戾。他聚集修為，卻不再借助妖骨的神光，而是反手直接将那柄關乎他性命的長劍插在屏障上，一點一點推進。
天絕道中樞遠在永安，鳳不歸不清楚對方實力如何，但應該也是洪荒遺留的生靈。
他要以同樣出自洪荒的滄泠妖骨的氣息，引動那未知的東西，以這道屏障為戰場，與他硬拼修為和神識，借助雙方鬥法之力，快速消耗這條天絕道的力量。
就算一時破不了這邪陣，至少能将大部分怨念吸引過來，将其對謝重珩的傷害降到最低。
這麼做其實有很大風險。
鳳不歸本就長期處在妖性和人性的劇烈沖突中，血祭的反噬也日益加劇，又失去了一半生機，有時候已經難以克制自己的心性。一旦那根妖骨不慎被怨念侵蝕，進而影響到他的軀體和神識，将來很容易徹底崩潰、癫狂。
若是妖骨被摧毀，更能直接讓他從這個世間消失。
何況就連他們拼殺的戰場，那道屏障，都是對方的絕對地盤。對方盡可以無限借用六條天絕道的冤魂怨念之力，除非鳳不歸的妖力充沛到能生生将之消耗完畢。否則，拖到最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幾乎占盡劣勢，但他全然不在乎自己會如何。
若是能直接尋到天絕道中樞，與之面對面地拼殺，自然不必如此麻煩。然而，眼下鳳不歸根本毫無線索，既不知其真身為何，更不知其具體位置，想找都無從找起。除了硬拼，别無他法。
不出他所料，另一頭的中樞很快被驚動。
屏障蓦地波動起來，陰鬼怨念倏忽散開，顯出一面高聳入半空的巨盾，銀輝湛然，正正阻住妖骨長劍。旁邊卻凝聚出一條巨大的濃灰手臂，指掌結了個古怪的手印，催發出反擊的功法。
長劍铮然刺在那盾上，竟隐有碧海潮生、真龍遨遊之意，跟鳳不歸曾在行宮見過的伏龍琴如出一轍。這顯然是以龍淵時空的主神，那尾早在不知多少萬年前就已死去，連骨骸都已沉入星峽海的巨龍的龍鱗煉制而成。
天絕道中樞調集屏障中的陰鬼怨念之力，竭力抵擋他的攻擊。卻有一股陰沉如深淵的心魔氣悄然逡巡在側，試圖穿透雪銀神光，纏上妖骨長劍。
即使心魔氣被盡數阻隔在外，然而這東西本就是以煉制成屏障的無數魂魄的不甘、怨恨精凝而成。其間濃烈的絕望、黑暗之意絲絲縷縷沁進來，刺得骨髓生寒。
妖骨雖已離體，卻仍與鳳不歸本身的感知息息相關。一時間，他隻覺似乎墜入了傳說中，洪荒神界極北荒原的冰湖中，全身從内到外都像是要被直接封凍起來。
他當即運轉妖力，一邊抵擋心魔氣的侵蝕，一邊操控着妖骨長劍唰然飛出，脫離龍鱗巨盾的範圍。
然而巨盾本身就是煉化在這條天絕道中，完全受中樞的意識掌控。無論長劍刺向哪裡，龍鱗巨盾總能飛速消失在原地，同時在劍鋒落下的瞬間擋在前方。
無怪天絕道能成為大昭曆代帝最大的倚仗。以鳳不歸身負人皇和九尾兩大洪荒血脈的修為，全力以赴，竟也絲毫占不了上風。
強者鬥法，萬物皆蝼蟻。兩股源自洪荒的強大力量下，無數人臉徹底化為煙塵消失。
更多的人臉卻帶着或驚懼欲死、或麻木認命的表情，被天絕道中樞操控着，湧向交戰之處，融進龍鱗巨盾和那隻手臂中，成為其力量來源。
隔着遙遠的距離，雙方各自凝聚神識，施展修為，在屏障中厮殺起來。
然而彌漫了天地的灰霧中，飛星原的另一頭，卻全然是鳳不歸絕沒有想過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