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自認為一貫對情緒掌控還算不錯,即使如此,似乎都在不知不覺間暴虐了許多。此前将那兩個意圖不軌的人按在掌下,他幾乎忍得全身冒汗,才勉強克制住心裡的暴躁和怒火,沒有一把捏碎他們的喉嚨。
不僅是他,所有他能接觸到的人似乎都在無形中漸漸變得躁動不安:隔壁軍女|支營的動靜更加慘烈,死的人數暴增一倍不止,進去能活過三五天都算命大;監工的兵士越發苛刻狠辣,掄起鞭子來仿佛恨不得一鞭将人抽成兩截;苦力營中的鬥毆事件日益增加,莫說眼神不對,甚至有人喘氣喘重了點就被認為有意挑釁,大打出手。隻是好像大家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縱然他從未見過天絕道,這麼長時間,也早就反應過來了。
如果僅止于此,也沒什麼太過可怕的。但眼下更為詭異的是,許多人的身體竟都開始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異常變化。
苦力營還不大明顯,隻有幾個原本就脾性異常急躁的人眼珠開始變紅,勞作時若是挖出地鼠角蛇之類的活物,甯願被抽得皮開肉綻也要抓着活生生喝血吃肉;甯氏軍的人情況卻更為嚴重:頭上長犄角的,皮膚下突出漆黑脈絡、有如鑲嵌着條條黑蛇的,獠牙支到嘴唇外的,觸角從盔甲裡伸出來的……
大家甚至都不再遮掩,似乎已經習慣了。一眼望去,簡直令人錯覺身在幽冥地獄,入目皆是妖鬼。
照謝重珩的推斷,應該是性情越暴、殺心越重的人,受灰霧和天絕道的影響越厲害,異化又反過來大幅催動其暴虐殺意,陷入無法解脫的死循環。若是果真如此,他根本沒有辦法想象甯氏子弟尤其是身為主帥的甯蘇曲,如今又該異化成了什麼樣子。灰霧對凡人有這麼大的傷害,對鳳不歸這些本就是死物所化的幽影們更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
難怪當年往生域中墨漆會說,若真正見識了天絕道的開啟,他會後悔有那麼一天。後續還有什麼,目前無法得知,但連他那位有神鬼莫測之能的盟友都如此忌憚,想必還有更多詭異之處。
意識到了天絕道的存在,就不得不聯系到如今的局面。
前線依然打得你死我活,可見昭明帝開啟天絕道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讓手下這十幾萬将士活着撤回永安。永安北三營南七營的精銳遠不止伐逆軍那些人,按理說就算頂不住了,昭明帝大可以繼續從中心三境抽調兵力,不至于現在就放下天絕道,逼得他們死戰,或者索性投敵。
但謝重珩卻知道,于昭明帝而言,既不可能就此下令撤軍,也不願繼續往裡填補虧空。雖說剩下的兵力對付五兵其餘四家中的任何一家都足有一戰之力,但,也得留着家底,防範衆人聯手反叛。此時開啟天絕道,不僅能及時遏止損耗,更能挽回頹勢。
伐逆軍這些人既然連數量差不太多的甯氏軍都頂不住,就是廢棄的棋子,留之無益,死了也就死了。
其次是永安的事。碧血反叛後兩軍對戰至今大半年,謝重珩沒有任何渠道知曉王都的狀況,來苦力營後總算多少聽了一點。
甯氏起兵之前,即昭明帝下旨清剿流民、殘忍處置青年文官周永嗣等人及其家中老小不久,有大德仙師自稱有悔真人,從西部傾魂境而來,自薦于朝。其人仙風道骨,法力無邊,言說大昭國運被長期分散竊取,王朝已呈危急之相。他此番入世,正是因大昭氣數未盡,奉天命下山尋找、輔佐明主,力挽狂瀾,重鑄大昭昔日榮光,與昭明帝密談十日。
誰也不知道兩人談了什麼,所謂國運又是被誰所竊。但這番話無疑直接将昭明帝對當前亂象的責任撇得幹幹淨淨,順便吹捧了一波,又給衆人展示了一幅光明的前景。如此形勢之下,哪個上位者不喜歡聽?帝王大悅,傳诏天下,拜有悔真人為大國師。
有大昭一朝以來,從未立過國師一職。大國師履任,即刻谏言,要在帝宮中修築承天塔,借天道之威,重聚帝王之氣,将被竊走的國運慢慢收攏,維護大昭江山永固,若心意足夠誠笃,或許更可感動神明,賜不死神藥。
大昭曆代帝王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去尋找傳說中的神明居所浮空明境,以求長生不老,而無一人成功。如今隻是建一座塔就有可能得賜神藥,還能護國,昭明帝一應照準,嚴令相關人等務須竭力配合,不得有誤。
無論大家暗中唾棄此人不知哪來的江湖騙子,還是覺得若沒有真本事,哪敢主動欺瞞昭明帝這樣的暴|君,多少也應該有兩把刷子,有悔真人風頭一時無兩,竟隐隐有壓倒史官世家萬藏顧氏掌控的禮部和司天監之意,卻是不争的事實。
緊接着,甯氏府被查抄,按慣例,所有迎娶入贅的外姓人士盡皆敕令各回本家,外嫁者各由夫家處置。但所謂“處置”,莫說涉及謀逆重罪,夫家很難搭上阖族保全一兩人,縱然确實态度強硬不肯斷情絕義,外嫁者總也得考慮方方面面,最後無非選擇自盡,得個體面罷了。甯蘇月也被賜死宮中。永安甯氏重明振翅旌旗自此倒下。
甯氏之事與有悔真人和所謂國運究竟有沒有關聯,難以知曉。直到現在,謝重珩也沒能打探到甯氏嫡系諸人的确切結局,既沒聽說下了天獄,更沒聽說滿門抄斬。
無論如何,以掌執甯松羽為首的幾房甯氏實際掌權者後來雖常在永安,早年畢竟也曾多次在碧血前線厮殺過,也是血染疆場、功勳滿身的人物。憑甯氏曾經的地位和多少代人死戰護國的豐功偉業,将其按普通罪臣家眷發賣為奴已經是足以令天下人寒心、令其餘五族震蕩的瘋狂欺辱之舉,莫非昭明帝竟狠到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碧血甯氏因此深感受辱,不許大本營中任何人提起此事?
聯系到甯氏軍的反常,他又不免深深憂慮。與此相對應的,就是兩軍的關系。雙方絕不僅僅是尋常的各為其主那麼簡單。
甯氏軍上下對永安對朝堂,尤其是對伐逆軍,有着超乎尋常的仇恨。
軍中不設戰俘營,所有被俘的敵方将士,特别是原屬于永安北三營南七營之人,有價值的,嚴刑拷打,無論有沒有問出想要的消息,最後都跟沒有價值的一起,一應扔去軍女|支營,任憑淩|辱,虐死無妨,但嚴令不得直接下手殺了,顯然是要将他們折磨到死。旁邊種種不堪的動靜,慘烈的号叫,此起彼伏,日夜不斷。
甯氏武将世家,洪荒傳承,治軍向來嚴謹,兵士輪休時在外狎女|支被發現了尚且要受軍法,營中更是絕對禁止此等行徑,尤其是征戰之時。即使是對世仇尾鬼,也根本不屑于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去糟|踐,有的是辦法讓他們生不如死。如今竟公然設了軍女|支營供兵士洩|欲,這本就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