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将他抱得更緊了些,埋首在他頸窩裡蹭了一會,忽然開口:“從前的那麼些年,我總以為你的心和感情都早給了另一個人,根本不會分出絲毫與我。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本沒有任何機會參與你的人生。那些無恥的癡心妄念,沒有結果才是最好的結果。”
“想不到終究有一天,我的神明也會眷顧我憐憫我,會垂下他的眼眸,真正看一眼在他腳下仰望他兩世的孤魂野鬼。所以,我為什麼要怕别人取笑我,參奏我?”
這番話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鳳不歸雖一時想不起來,卻聽得分明。
字字句句,内裡都是重逾萬鈞的情意。
胸腔裡的熱脹之感更烈,幾乎逼上了眼底。他用力閉了閉眼,忽然一把扣住青年的後腦,狠狠銜住了那雙開合的豐潤的唇。
激烈的親吻中,謝重珩兩隻手繞到他後背,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進骨血裡。
然後屈指為爪,猛地插|進半妖頸椎處。
洶湧而出的鮮血中,一蓬雪銀色神光乍現。不過呼吸之間,那根妖骨就被快速從他體内抽出。
活抽他賴以成型的妖骨,無異于将全身的血肉骨骼全部撕開、分離。瘦削的軀體仿佛被碾碎般,劇烈抽搐起來。
但也許是變故太過突然,沒反應過來;又也許是太過震驚,不敢置信;更也許是已經痛到麻木,短暫失去了知覺,其實鳳不歸并未感知到有多無法忍受。
他隻是驟然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和念頭。
謝重珩知曉他的弱點,必然也知曉他正在經曆着什麼樣的痛苦。然而他抽得那麼快、那麼狠,連半分緩和的餘地都不留,是全不顧他死活的舉動。
似乎隻過了極其短暫的片時,又似乎漫長到難以結束。禁锢他的手臂倏忽松開,鳳不歸滾落在抄手遊廊下的積雪中。
他口中湧血,不停地痙攣着。痛到水霧朦胧的視線裡,卻清晰地看見謝重珩握着那根神光熠熠的妖骨,舉到他眼前。
方才的款款深情蕩然無存,這個念了他七世的青年如今聲嗓比雪更冷:“鳳不歸,我唯一心許之人是你不假,但我生來就是要護着這片天龍大地、這些龍裔族人也不假。你既存了為禍大昭的心思,也别怪我對你心狠。”
“喀嚓”一聲脆響,妖骨上驟現裂痕。鳳不歸劇烈顫抖着,眼神都一時渙散,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本以為這些年的相處相惜、相知相許,當他和王朝天下、和謝重珩的理念沖突時,他多少有一點被人放在天平上權衡的資格。卻原來,無論什麼時候,哪怕是這個七世真心不改的人,也能為了家國大義毫不猶豫地舍棄他,甚至親手摧毀他。
如同先祖鳳炎犧牲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後裔,去維護洪荒人族。如同生父鳳烨犧牲他,去解救鳳氏未來的所有子孫。
從來就不會有人選擇他,這是他永世不可擺脫的宿命、詛咒。
極度的不甘和憤怒中,雪地上的人又艱難掙紮出一絲清明:謝重珩唯一心許之人是鳳曦,方才說出那些話,顯然也早該知道他就是鳳曦。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竟還會喚他鳳不歸?
因為你無法以鳳曦或者墨漆的身份面對他。
你貪戀他對鳳曦深沉的情意,對墨漆毫無保留的信任,卻隻能在他面前做不曾傷害過他、為他傾盡一切的鳳不歸。
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帶來顱腦深處刀割般的痛,他蓦地清醒了。
片刻後,鳳不歸才終于想起,那不過是他心裡潛藏的對将來的恐懼而已。如今謝重珩失陷在灰霧中,蹤迹全無,他正在與天絕道中樞對抗,試圖打破屏障,找到那人。
頭昏腦漲的茫然中,他居然想起當年從無盡山巅下來後,那個曾讓他百思不解的疑惑:如同謝重珩這樣堅毅頑強、什麼樣的境地都不肯屈服的人,為什麼不過區區一場身體上的淩虐,就讓他幾乎崩潰至死?
也許是終于親身感受過真正付出了情意後,再遭遇背後一刀的滋味,現在的鳳不歸似乎終于隐約懂了一些。
他不是承受不住打擊,隻是無法接受,那樣一段肮髒不堪的經曆,竟是由自己奉為人生支柱、小心翼翼放在心裡多年的師尊親手造就,甚至在一邊細細欣賞,看好戲一般從頭看到尾。
有些罪孽不僅在于惡行本身,更在于施暴者的身份,和承受者從前付出的情感。曾經有個青年小心翼翼,将一顆七世不改的真心奉上,卻被他用最不堪的方式、最下作的手段,當面砸得粉碎。
想通了這一點,鳳不歸才真正開始明白,原來他們之間所有兩心相悅、甚至僅僅是和平相處的可能,早就被他親手斬斷了。任是他再如何心痛、愧悔,都已為時太晚。
他不過為着自己的堅守舍棄你、毀滅你而已,并未施加任何欺淩和侮辱,而是給了你個痛快。跟你的所作所為相比,已經足夠仁慈。你尚且難以承受,怨怼至此。可知當年,他該是何等的煎熬,痛苦,竟至生生将自己逼到萬念俱灰,竭盡全力也掙紮不出一絲活下去的意志?
你憑什麼覺得,就這樣他還能原諒你,還能當做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
時間一天天過去,心魔氣侵蝕越發嚴重。鳳不歸在清醒與幻覺之間交替輾轉,曾被他埋葬于記憶最底層的不堪過往點點破開封層,一一浮現在他眼前。
他看見了尚且幼小的自己。
那時他曾天真地以為鳳烨的元後謝女靈果然是他的生母,對她幾乎存了血脈至親天生的絕對的信任和依賴,以至于當他被鳳烨親自送進浮空明境,淪落煉獄後很長一段時間,支撐他的,都是一個缥缈的“母後一定會來救我,她隻是需要時間說服父皇”的念頭。
直到若幹年後,鳳不歸才知道,他并非遵照天地法則自然誕生的人,甚至算不得真正的生靈。鳳炎曾經留下琢骨、活傀、賦生三大秘術,而他隻是個被賦生術強行造出來的、承載了所有鳳氏先人期冀的邪物。
本是奴籍的謝氏正是借了這個機緣得以崛起。他們,是踩着他的血肉上位的。作為謝女靈的後裔,謝重珩又豈會真正舍棄家國,選擇他?
鳳烨将他的身世告訴滄泠時的話音似乎還清楚地響在他耳畔,一字一句,溫和、深情,卻又無比殘忍、冷酷:“這是用你當年贈予的那根骨頭和我的一半心頭血,以秘術造出來的,你和我的孩子……”
“他傳承你我血脈,天生就背負着你我兩族的冤孽和仇恨,以及所有詛咒,天生就是個罪孽……”
罪孽……罪孽……罪……孽……
那兩個字反複回蕩,有如某種從骨髓深處長出的惡疽,終其一生都不得擺脫。
血色在那雙碧色眼瞳周圍幾度狠命突出,又被鳳不歸幾度掙紮着強行壓制住。變幻撕扯間,終是一點一點沁染開來。